有一种理论说,人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医生宣告,你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
第二次死亡,是你的朋友和亲人们来参加你葬礼的时候。
第三次死亡,是当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忘记了你的存在之后。
你失去了□□,无法产生属于自己的情感,到最后,濒死的鬼魂再也接受不到来自他人的情感时,他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如同干涸了,最终又褪了色的一笔痕迹。
虽然荆如鱼忘了,人们称呼这样一段日子为雨季,但他依旧知道,在这样一段日子里,抬头看看天上似乎一直奔涌向前,却似乎总没有尽头的乌云,便知道这雨会下很久很久。
久到空气里浸满了泥土的气息,人在外面待久了,好像都会慢慢长出斑驳的青苔。
当然,荆如鱼也不记得,他们当年一点都不浪漫地说,雨后泥土的芬芳其实只是放线菌代谢产物的味道。
他只知道面前的这块墓碑很新,至少他昨天来转悠地时候还没见过。
他还知道,眼前的这位女人在难过。
他的容貌依旧停在十年前,穿着或许什么时候也不会过时的白色T恤,墨绿色间着白条的滚边给这一缕寡淡的鬼魂添了一点少年人的鲜活。
他看了看不远处,被女人留在一边的金毛,眨了眨眼睛,然后走过去,碰了碰这只憨厚的猎犬。
下一秒,那一抹鬼魂消失了,倒是那一只金毛的眼瞳,从棕褐色转变为墨一般黝黑的色泽。
金毛甩了甩毛,像是在适应这具身体。
然后它慢慢走了过去,挨在女人身边坐下。
墓园里埋葬过太多过往与伤心的哽咽。
她大概有一些惊异,可是在雨雾中被润湿的衣物贴住了狗子暖乎乎的身体,让人感觉到一种温和的安慰。
当金毛的猎犬把头搭在了她肩膀上时,蹲着的女人反手抱住了毛绒绒的大狗。
她没有停止哭泣,只是不再孤独承受。
世间凡人皆是如此,他们脆弱又敏感,却又需要迅速地调节好自我,投入新的生活。
墓碑被留在原地,如同一个标记着回忆的标点。
城市的雨季里,狗子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一点,迎着风,“哈哈”地抖着自己吐出来的舌头。
它的瞳孔又变回了那种澄澈的棕色,无法被看见的那只离开的鬼魂被留在了原地。
他的身体好像凝实了一点,像是一个错觉。
鬼魂想要长时间存留在这个世界,最简单划算的方法,便是吓人。
是的,花费一点能量,制造出一次鬼打墙,又或者凝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晃悠在人类面前,所获得的恐惧能量,可以算得上是奸商般的牟利了。
荆如鱼好像一直不太聪明,他做不到吓人,只能愚蠢至极的,用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去赚取一点点感激或者愉悦产生的能量。舍去入舍和离舍时的花费,简直像是温饱线上挣扎的贫民。
按道理来说,他的灵魂是存续不了这么久的,他的加成来自于他生前的亲人和朋友——那样的少年像一枚光芒灿烂的小太阳,很难有人能拒绝这种纯粹的温暖。
他像是一尾潭里翕忽的鱼,自由又洒脱,游动间带起粼粼的光。
阴云彼此摩擦,发出低沉的嗡鸣。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不远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的脚下没有影子,如注的雨从他的身上穿过,砸在他的脚下,溅起一小簇四散的雨花。
一只新死的鬼。
他向着荆如鱼鞠了鞠躬,没有说话,整个人还有点呆,视线黏在自己那一小方黑白照片上,大概还没有习惯自己的新身份。
荆如鱼也没说话,笑了笑,往回走去。
他没有自己生前是个路痴的记忆了,但这并不重要。
所有的鬼都能凭借着自己的本能,找到自己的坟墓。
果然,没有多久,他就看见了那棵生在自家坟附近的,熟悉的树。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的坟边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的瞳色很淡,神色也很淡,眼尾是极锋利的弧度,便无端多了一点动人的欲色。
荆如鱼现在他的不远处,慢慢打量着这个男人。
他不记得这位访客了,但他依旧慢慢开心了起来。
能来看他的,无外乎他的亲人和朋友。
十年的时间,足够人去愈合一道经年的伤口,当年的朋友们,如今也应当是各自成家成业,忙碌于自己的世界。
远去的人被留在了过去。
男人看了过来,像是看到了他,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看向了这微茫雨中深灰的碑林。
可是荆如鱼觉得男人并不开心。
他眨了眨眼睛,走到自己的坟前——那儿摆着几个陶瓷的小花盆,栽着烂漫得像是要溢出来的三叶草。
下一秒,小鬼魂消失了。
男人的视线无端下移,落在那些三叶草上。
一定不是风的作用,有一小片草叶人一样甩了甩头。
紧接着,草茎肉眼可见地长长了起来,高出自己的同伴,迎着风招摇地晃着。
是一片漂亮的四叶草。
是基因突变带来的,幸运的产物。
男人伸出手,用两只手指,捏住了四叶草的草茎。
它不再夸张地晃了,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
嘿,我的朋友,今日份幸运!
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他收下了这枚小幸运,然后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有一点哑,可能是吹久了风。
“跟我走好吗,小鱼?”
高处的风应该很大,天空中的乌云,如同水墨画里黑白二色的骏马向前,偶尔露出灰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