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边,半点不见疾风寨的踪影,如鸢也没法子,累了一路,只好先坐下喘口气,喝点水歇一歇。
她解下腰间水袋灌满,又仰首饮了几口,只是虽解了渴,却始终灌不饱肚子,比起饿,她心头更是烦闷得紧。
自出洞后原以为顺着踪迹很快就能将剑寻回,岂料这一路从山腰找到山顶,半点疾风寨的踪迹也没见着,眼下已经不知到底要何处去寻。
胡一刀那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在这山间除昨夜来时的脚印,其余半点痕迹也没留......按理说,昆玦没道理骗她才是。
无论如何,她都得把剑寻回来,纵使寻至入夜,寻至明朝,哪怕把泽月山掘地三尺,都必得见到宝剑的影子。
原因无他,不仅仅是因为凌霄剑是楚家家传的宝剑。
自如鸢孤身遁走江湖后,随身携带的要紧之物惟有两样。
一是阿娘留予她的一支芙蓉金步摇,本是早早备给她的一件嫁妆;二便是及笄过后,阿爹传给她的凌霄宝剑。
何曾想到便是这两样东西,彻底成了留给她的遗物。
故二者不论其一,都比她自己的命更为重要。
若是这世上于她还有什么别的要紧之物,那许是不必放在身上的别论了。
如鸢捧起几许凉水浇了浇脸,撇去心头烦闷,方缓口气,却转瞬又心生苍凉。
适才换衣时,装有金步摇的木盒子倒是好好地躺在包袱里,还好没从包袱里漏了去,否则她眼下还要连带着步摇一块儿找。
说来当初离开边关的前夜,那上门搅扰的钱婆子母子二人,还曾惦记过她的步摇。
当时那钱婆子真是错了主意,以为她阿娘给她攒了多大的嫁妆,巴巴地大半夜跑来翻她家院子,以为楚家虽遭了祸,但倘有值钱物件不定被贼人全搜罗了去,便想半夜上门来替如鸢“说”一门“好亲事”。
不过她倒也没全错。
那支金步摇就是阿娘留给如鸢的嫁妆,仅此而已。
又或者说,也因根本没来得及留下其他什么东西。
那是如鸢小时候阿娘就给她打好的步摇,换了好几样自己的首饰,专门给她做一支金的。
那时候阿娘就已经想着等她长大了嫁人,带去了好嫁妆才有底气,哪知如鸢后来是那么跳脱活泼的性子,否则早早地,不如给她做成旁的钗环罢了。
如鸢又想起阿娘的笑眼,在她及笄那年拿出步摇簪在她头上比了比,同阿爹说:“我们的鸢鸢儿长大了,这步摇备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快派上用场了。”
阿娘的声音总是温温和和,一声复一声地叫她鸢鸢儿,只是那时她可半点没有嫁人的心思,哪有小姑娘刚一及笄就迫不及待要立马嫁人的,别人她不知道,反正她不。
她还要在边关多自在两年,多守在阿爹阿娘跟前,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
所以她插着步摇在头上摇了摇,阿娘笑着一指头点在她额前,步摇上坠着的流苏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很好看......
好在当初如鸢实在宝贝这步摇,既舍不得戴,也深晓得像自己这样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的性子,与步摇的端庄温婉实不相衬,阿娘给了她后,她便好好收了起来,一直珍藏在自己床头的一个暗格子里,后来才没被害了阿爹阿娘的那伙贼人搜了去。
拢回思绪,如鸢眼眶微倦地深深吸了吸,凌霄剑她是一定要找到,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只能先寻摸点野物野果之类将就着填饱肚子,再作打算。
四处打量,此处平地倒是开阔,中间蓄出一片约摸三丈宽的清潭,倒映天地,除此之外,只那大海/棠树着实让如鸢惊讶。
她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海/棠树,不知其生了多少年,看着久经风霜,透着股沧桑遒劲的气息,却又冠如华盖,郁郁葱葱,生机无限。
如鸢抹了抹颔下水渍,又往前去了些。
而紧跟着,她原以为这一仞山崖巍峨险峻,高耸入云,于巅峰之上立着棵大海/棠树倒映清潭,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风光了,没想到视野开阔处,层云渐起时,更见远山明暗交错,辽阔苍茫。
山风拂过两靥,如入无人之境。
如鸢立在崖边迎风而对,一笑生辉,忽觉自己纵然险些丢了性命,走这一趟也不算冤。
好在是春时,山间野物还算多,平地周围的密林子里有不少树都挂了果子,找起来也不费力。
没多久如鸢便从潭水南边一丈来远的葱郁之处寻见一种似桃也似李的野果,她也没见过,不知有没有名字,个头虽不大,只上面钻着两个虫洞,能吃就行。
不过是一点虫子而已,这点小事她早已习惯。
本是家破人亡流落江湖,一朝破了家,就不要再想着有什么好日子过,自然天为被地为床,野菜野果做干粮。
当初还在边关时,她便已经这般告诫过自己。
唯一可勉强算做安慰的,便是身如浮萍倒也自由,穷困潦倒身无银钱时就赚,想要抽身离去时也是心无挂碍。
这世间的繁华留不住她,她也不愿留在繁华处,直至眼下正好走到了泽月山。
喂进嘴里的果子刚入口时微微有些涩口,但很快又涌出一阵酸甜。
如鸢吃着倒还不错,一边思忖而今疾风寨那伙人既不见了踪影,又没有下山的脚印,要么是用了别的法子离开,要么是已经被昆玦收拾了,等会儿搜完了山头,定要回去再同他好好问问......
便是这般想着,许是昨夜疲于奔命一宿,犹然疲累,手中一枚青果子忽地掉落,滚进潭里,如鸢也靠在树干前不觉间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经不辨天光,惟见夜月当空,苍穹之上浮云渐笼。
她微皱起眉头,不自觉伸手拂过脸上的树叶子,眉眼惺忪间,只见指缝中露出一弯月牙高悬在天。
这是......?
如鸢猛地一头坐起,瞬间惊醒。
天地悄然,四野漆黑,哪里还复什么白日里和煦美好的模样,只仿佛自己被人遗忘在了山顶。
......
山顶下不远处,昆玦犹孤坐在山洞内,铜台上数盏烛火交相辉映,照得洞内一片敞亮。
玉制的蟠螭耳香炉内青烟袅袅,散在空中略带一点苦味,却颇为凝神静气,他于榻上单手支颐,似闭目养神。
白日里看的书籍犹放在手边,只书下还压着一物。
略微风起,幽寂多时的洞中终于传来一点动静。
眼帘轻睁,却见只是洞顶天窗刮下一片草叶,然而昆玦却盯着那草叶盯了一会儿,原本就已经十分沉冷的目光倏地阴寒。
如鸢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并非是真的做起了替她看物什的闲差,还等着她归,只是欲等如鸢回来,好好盘问盘问她的底细。
从昨夜到今日,他大致能看出,如鸢应是得罪了疾风寨那伙人,才被一路追杀至此,只是他并不在意她是如何招惹的那伙人,也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恩怨。
他在意的是,凡入他洞府者,底细跟性命,至少得交代一样。
只是他从白天等到日暮,从日暮等到现在,眼下子时已经过半,人都还不见回来。说是出去找剑,纵然找到入夜还没找到,也不至于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外面盘旋。
如此行事不合常理,只恐是寻了借口逃了罢......
昆玦蓦然想起昨夜如鸢分明看见了他幽红的眼睛,今日面上却还从容淡然地说她并不怕他。
那双亮如照月的眼睛一直毫无怯意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他的确险些相信。
现下想想,自是讽刺得紧。
也对,莫说是昨夜疾风寨那伙人,这世间凡是见着他赩炽如焰的眼睛的,可没有一个不怕的。
温明的烛火无法融化昆玦眼中森然的寒意,果然昨夜他终究不该朝她伸出手。
昨夜为了懒得把如鸢拖去喂狼,他费了自己几乎半碗多的血才换来她重伤痊愈。
不想自己沉睡许久再度醒来,世人犹多忘恩负义辈。
昆玦挥手不悦地灭了几盏蜡烛,霎时洞内烛光暗了大半,余光里瞥了瞥书下虚掩的一物,信手将其抽了出来。
烛影拉长,却见他自书下抽出的是一柄长剑。
剑长三尺六寸,造型古朴大气,剑鞘通体乌檀泛黑无甚花纹,色泽浓郁深沉,近剑柄三寸处围一圈云雷金环,上嵌一颗乌金色的玺石,剑柄处精雕细刻双面夔龙。
昆玦一眼看出,此剑看似没有什么繁复装饰,但材质做工并不简单,虽未拔剑,隐隐却能感受到盘旋于剑鞘内的莫名寒意,似乎是把好剑。
嘶......
方才出鞘,一声沉吟似万里冰封处骤裂,又似九重天上云海翻涌后的隐雷。
寒光迸射,瞬息照在洞壁上,整个洞府也亮堂了几分。
他脸上略微讶异,眼观剑身通体精雕细刻云霄雷电纹,细细端详,却不知那是何种工艺,一雕一刻的槽痕皆极尽所能地汇集着四面八方的光线,沟槽内反射出的却是一道道凌厉的电光。
行云如流,雷电驰骋其间。
信手一挥,剑斩气流,颇有龙吟之势,恍若当真能引九天雷电。
如此宝剑拿在手中亦颇为趁手,挥剑出招皆随人之心意,既不因沉重而吃力,亦不太过轻巧而致挥力过猛。
昆玦轻抚剑刃端详了片刻,忽地敛却眉梢。
他当是什么,原不过秦川云铁罢了。
虽说他眼神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无谓,但倒也觉得,此剑还算不错,甚而与他有几分相似,不过一把剑终究不能真的引来雷电。
又扫了两眼,寒芒与锋刃便不情不愿地被封入鞘中。
昆玦将剑信手丢在榻上,幽深眼眸凝视着台上烛火,只道此剑既如此非凡,那便应是她的了。
穿堂风过,烛影在洞壁上不安跳动,晨时那一抹嫣然笑意又浮现在脑海中。
昨夜灌了如鸢血之后,昆玦便不曾再去瞧过她,而今时一早才算是见着了她本来面貌。
只是比起昨夜那副形骸潦倒的模样,那一张脸瞧来倒也不像鬼,神态看似娇憨好糊弄,眼神却额外清明。
思索之际,视线又落到不远处书案上,不过一瞬,他身影到了书案前,包袱也提在了手中。
今晨他只是稍微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但眼下既然如鸢已经逃了,想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走之前,她还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叫他帮忙看着东西。
昆玦眼底不免泛起一阵厌恶,一边信手将包袱解了开。
却见包袱看着不大,装的倒不少,除开他昨夜自她腰间拆下的册子,还有些许人之所行出门在外必备的杂物跟几钱碎银子,再就是换下来的一身破烂衣裳跟两封包好的不知什么东西。
只是于那册子......昨夜他还见那羊皮册子紧紧揣在她怀中,以为是什么何等要紧之物,没想到今日换了身衣裳,就直接扔进了包袱里,看来果然是不重要了。
昆玦嘴角哂笑,又看向那两封用油纸包好的东西,他方才拿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纵然隔着油纸也立马窜进他鼻息,直是上头。
一瞬丢了手,东西掉在了书案上摔开,才见原是两张酥脆的葱油饼。
不过是凡人的一种寻常吃食罢了,他万般嫌恶地掖了掖,将封口压住。
除此之外,他只不知,如鸢还把那带血的破衣服留着做甚,想是打定了主意要逃,便也懒得扔。
他眼底又再沉了沉,刚预备把破衣裳拿起扔掉,里面却掉出来一物。
凝眸间,却见那是一只颇为精致的雕花檀木盒,与包袱里一应寻常用物相比,显得格外不同。
昆玦蓦地敛了神色,拿起木盒细细端详后打开,里面静躺着一只团丝芙蓉金步摇。
软玉打磨而成的芙蓉花,晶莹剔透地嵌在金萼上,金丝团成缕缕花蕊缀于其中,盈盈流苏里又夹杂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蕾,簪柄通体纯金颇有分量,一眼便能瞧出其精致与贵重。
只是这样好的东西,如何瞧,都与如鸢一身穷酸到头的男儿装扮不搭调。
昆玦垂着眼帘忽然陷入沉默,剑在他手中,这般精致的金步摇也留在了包袱里,既如此......
烛火微晃,他蹙拢许久的眉头终于平缓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