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里,半个时辰前如鸢便趁昭阳宫里一众的人都睡下后,自己偷偷溜来了沉香园,独自在这观荷的亭子里坐坐。
这些日子自打她混熟了昭阳宫后,便发现了昭阳宫附近这处沉香园,虽是个观景的园子,但平素也并没有什么人来。昭阳宫本就偏僻,而比昭阳宫还偏的园子自然更是无人了,如鸢便也偷着把这园子逛熟了。而这园子处处栽花种草,景色别致,深处又独有一大片清荷围着一处亭台,名唤湖心亭,最是清幽僻静不过。
前几日一连几日秋雨绵绵,轮到今日终于放了晴,抬首一望,便是月朗星稀。如鸢对着荷池,一如往常般懒散地悬坐在栏杆上,背靠着亭柱,肆意地脚踏着池面。
但见湖面清圆,风荷挺立,月色映着湖面,温和地沉在荷叶间。
这样的景致本是好的,只是她实在提不起兴致。无他,只因入宫也有好些日子了,满打满算她已在元安待了两个来月,但奈何所谋之事依旧未成。这些日白日里她做着老实本分的宫女,处处小心谨慎,只得在夜里趁夜深人静之时,才得以稍得空闲探查皇宫。
而所求之物虽近在咫尺,奈何皇宫实在太大,纵然她现在已经差不多弄清了皇宫的布局,但到底只知自己所求之物藏于宫中,并不知此物究竟放于宫中何处,便只能依着自己推测的有可能的宫殿一一搜寻。
纵然如此,行动依旧处处受限,要么要探的殿宇看守太严,进都进不去,要么有时躲过守卫入了殿去,但翻箱倒柜地四处找寻,不仅要轻手轻脚防止人发现,找完还得一切布置原模原样地归位,教她这么久了,愣是连半座皇宫都没探完。
而昨夜她探了南华殿的偏殿与库房,仍旧一无所获,脱身之时,奈何刚从房门里出来,便遇上了巡视的禁卫,骇得她当时立马翻身下了高台,落入树丛里,只是不想里面有布景的石块儿,当即便教她左脚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痛。
饶是如此,如鸢也只得强忍着痛不敢作声,躲在黑黢黢的树丛里面一动不动,而禁卫照例一步步巡视而来,当时离她最近的距离甚而不到三步之遥,她便也似化作了石头一样,咬紧牙关抱着脚踝,屏神慑息,又待着他们一步步走远。
而后没等如鸢松上口气,才见自己左脚脚踝处已经脱了臼,她又只能咬着牙忍着剧痛自己徒手将其复位,但想来是在等禁卫走的那一阵子多少耽搁了些,且她复位的技术也不太行,复位以后左脚脚踝已见高肿。
奈何不得,也只能这般了,便是回了昭阳宫也无药可用。今天白日里,她又照常伺候在娴妃身侧,一步一踏全盘隐忍,只无事人一样地熬到娴妃礼完佛睡下,整个昭阳宫也终于入眠。
事已至此,今夜也查探不得什么了,如鸢本是该好好休息,只是躺在床上实在难以入眠,便又拖着可怜巴巴的左脚来了此处湖心亭。
一来是脚疼得睡不着,二来是,二来是想出来看星星。
亭间一声轻叹,如鸢仰首看着夜幕晴朗,泛着柔和的光晕,本是不错,只是星星着实稀疏了些,明明看着夜幕无云,却偏没几颗耀眼星辰。
想起从前跟昆玦那尊神仙在泽月山时,趴在他背上同他立于山巅,便能瞧见漫天星辰璀璨。
犹不知自己所寻之物到底在哪儿,到底要去何处寻?眼下自己左脚受伤,虽算不得什么大碍,但早些回泽月的计划只恐又得往后拖上些时日了。
她默然垂下头,斜首望着一池清荷实在怅然,手心里先就攥着的几枚石子一枚接一枚懒散地往湖面上抛,看着石子溅起水花扑通,好像她的心也无声地没入了湖里去,却不曾注意到一旁的山石景观背后,倏忽现一人影。
“朗月晴照,风定池莲。想不到这么晚了还有人不在屋里睡觉,反倒在此赏这一池菡萏......”
这没由来的声音让如鸢猛地一惊,她只侧过首看了一眼,只瞧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惊惶之间立马转过身直欲逃遁。
只是她右腿顺利抬了过来,左脚刚曲折地搭上栏杆,便是一阵钻心的疼,才记起自己左脚脚踝哪里支撑得了力,教她一瞬吃疼,身子也朝左偏去。
“诶?——”
她本就是悬坐在栏杆上,连反应都反应不及,一头便要栽入湖里去。
这天杀的声音哪儿来的如鸢是顾不上了,半截身子入水,一瞬顿觉浑身冰凉,好在她有身手,眼疾手快立时右手一伸钩住了栏杆,左手手心里的石子已经由它去,正要抬手上来,却被瞬息间赶至的来人一把抓住。
那身影倒是好身手,顷刻间就到了她面前,一把将她拉起,却是有力得紧,又将她从栏杆外捞回亭内。
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究竟何人,如鸢先瘫坐着缓了口气。方才她虽未完全跌入湖里,但半身齐腰却是结结实实地浸入水中。
左脚脚踝吃痛得紧便罢了,如鸢惟瞧着自己湿透的裙衫着实火大,她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的大霉!才会昨夜刚伤了脚,今夜便落到湖里去。
方瞪起十二分愤怒的眼神,要抬起头来看看这天杀的声音到底是谁,可那人见她如此狼狈模样却是一声不吭,迎上她怒火中烧的目光也不慌不张,而如鸢原本狠瞪着的目光在看清来人模样后,倏忽间,却渐渐熄火,只剩一脸的愣然。
她方才也听出了,来人是个男子,却不曾注意,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头上,身量实在是疏阔修长。
头顶缠枝宝相金冠,上嵌一颗通透光润的紫晶,着一袭相衬的绛紫绸袍光滑如水,衣领袖口皆以繁复花纹,身上则以雀金绣满云中白鹤,披一袭玄色薄纱如月色轻盈,映着月光甚是好看。
晃眼一瞥,却好似那人。
一时间,如鸢竟忘了脚踝的痛,惟拍了拍脸,自己真是想回泽月想疯了头,怎地如今什么人都能看成山上那尊神仙,大抵是因为昆玦有件衣裳也是这样流云飞鹤的纹样。
深吸一口气,如鸢浅浅回过些神,然一瞬又教她微微惊讶。
眼前人目光灼灼,一直眼也不眨地盯着她,既好奇,却又气定神闲。堪堪一眼,便教人从他身上窥见一股巍峨山峦般的气势,英姿勃发,落拓出尘。
纵然只凭一片朦胧的月色,也照见他轮廓实在俊朗,一双漆瞳深似曜石而湛然凝神,神光内敛,两靥神清,虽温和含笑,却不怒而自威。
如鸢从不曾想到,这世间除了昆玦外,竟还有如此天姿精耀之人。
撇开样貌单看这身量跟穿着,二人实在是像,眉间也是一样的傲色。
来人见如鸢适才还怒气冲冲,在见着他之后却忽地又在发呆,不知是不是受了惊给吓傻了,便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如鸢眨了眨眼,吸了口凉气,倏忽清醒。
眼前人虽也叫她暗暗惊叹,但却跟昆玦并不一样,虽二人身量、体形跟一眼就压人的气势很是相似,不过眼前人眉宇疏阔,目光明朗,昆玦那神仙则孤绝清冷,目色亦幽深得紧。
却是分明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过再好也是个天杀的,如鸢犹心中带气,一双明眸抡圆了地狠狠剜向他,“你是何人?何故要惊吓于我!”
她已经竭力在克制着自己,犹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和,只是微微嗔道。不过心里想的,自然是不知这是哪来的小王八蛋,害得她瘸着脚地落了水!
见如鸢好好的,还能中气十足地问罪于他,来人旋即松了眉头,跟着却又想笑。
只因他一眼看出,如鸢那狠狠掐着的眼神看似凶得紧,实则又暗含几分小心翼翼,明显是因不知他的底细,到底便端了几分谨慎。
他抱歉道:“在下实非故意,只是途经此处看你一个人在这里,便想过来问问,哪知就......姑娘见谅!”说着便温和地笑了笑。
原来竟是这样的二傻子,如鸢只能暗戳戳地瞪了过去,狠劲拧了拧身上打湿的裙袂,并不理会他。
如鸢不理他,他却也不恼,只是淡淡笑着,“看来姑娘是真生气了,你是哪个宫的宫女?这么晚了还不睡,跑到这里来赏荷花?你可知......半夜不睡在宫里闲荡,可是要杖责四十的。”
此言一出,如鸢先是浑身打了个哆嗦,既冷且俱,随即一脸警觉地看着他,正揣量着眼前人究竟是何人,冷风一刮,她亦随之一颤。
“阿——”
方才张了嘴,她便眼疾手快地赶紧捂住了自己,这个时候可不好再招人来。
眼前人明显没想到她连喷嚏都能硬生生地忍下,这等定力着实另他有些另眼相待。
呼......秋风刮人实在寒凉,如鸢瑟缩成一团,赶紧将湿嗒嗒裙袂再拧干些。而来人踩着水渍往前一步,虽是一脸地抱歉,却也刚好挡住了风口。
如鸢心里却顾不得领他这些好意,惟小心谨慎地揣摩起他到底是谁,若是方才他不曾迅疾地赶过来拉住她便罢了,她还能趁他不注意赶紧逃掉,然眼下这个当口,自己同他都已经互相看清了真面目,却犹不知其底细,不知其对自己到底有没有威胁,未弄清楚之前,却是不好再走了。
而眼前人嘴角虽一直噙着温和清朗的笑,只是目色度量间,似乎也是这般想的,只待着如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