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这位公子你怎知?”
如鸢略略有些惊讶,目光里开始真正打量起眼前人,一直见他一双鹤目含笑而深,却不知他怎看出来的,“我的确并非这元安本地人氏,不过是来元安办事的,公子你何以这样问?”
锦衣公子犹自从容,笑来极为温和,只道:“楚兄莫怪,方才我听闻你钱袋被贼人偷去,所以兀自猜测你是不是陷入了困境。只因但凡若是元安本地人,就算身上无银钱,亦可报上家门让店家去取便是,不过十文钱罢了,不至于会闹成方才那种状况。”
眼前人倒真是好思量,如鸢恍惚着点点头,“不瞒你说,进店前有个人在大街上撞了我一下,当时并未发觉,我便不曾理会,若非方才之事,我到现下还不知那人竟然是个顺人钱财的小贼!”
如鸢说罢轻声一叹,她本就没多少银钱,一路来元安的盘缠还是她找赵庭芝借的。原本她与赵庭芝不过一面之缘,哪好意思去找人借钱,只是她下山后又正巧遇见了他,赵庭芝听闻她要远上元安,便主动借了盘缠给她。
且赵庭芝待她以诚,本予了她足够多的银两,说是借,其实也并未想她还。只是如鸢哪好意思,只道多拿惟恐遭贼人劫了去,便还是只拿了足够用的便是,且想着待回去了,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眼下钱袋子叫那小贼顺了去,她如今便是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心间又想起城南的破庙,看来今晚只得去那里了。
“既如此,那楚兄你可有什么亲朋好友在元安的吗?”
锦衣公子温和淡然的声音又将如鸢的思绪拉回,边问,边仿佛在思虑些什么。
如鸢回过神来,蹙眉的笑靥中惟泛着些苦涩:“公子有所不知,出门在外,只我一人,初至帝都,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朋友......”
锦衣公子这才恍悟,怪不得她方才说要做工来抵一碗面的债,若是有亲朋好友在此,自然也就不必这般了。
片刻,他眼底浮上稍许愧色,如鸢自觉这点窘迫的处境算不得什么,便温和道:“公子不必多想,我自会有法子的。”
锦衣公子抬起头,却皱了皱俊朗的眉宇,“楚兄说的便还是去做工吗?”
如鸢点点头,“若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如此,怎么了?”
他语调沉了沉,“我是想着,旁的地方倒罢了,这家的店小二如此势利,你在此做工,恐怕免不了要受他的气。”
“无妨,我去别的地儿看看便是。”
如鸢神情洒脱,可锦衣公子想了想却道:“你若去别处,也未必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人。你既孤身前来,身在偌大的元安皇城里,始终人生地不熟。”
“这......”至此,如鸢只能窘迫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她勉力笑了笑,纵然语气再淡,也掩不住那几分寥落的无可奈何,正要添一句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却见眼前人忽奉一杯酒,眉眼舒展,“今日相逢也算缘分,若是楚兄你不弃......在下愿做楚兄在元安相识的第一个朋友,你看可好?”
他神色诚恳,脸上笑意淡如微风,却温柔和煦,半分不显疏离,却又惟怕自己唐突,手里执着的酒只是浅浅抬起。
如鸢本是一愣,心里随即却如池水微漾,萍水相逢,得人相助已是不易,更遑论旁人待自己这般诚恳,立时一脸拜把子的神情,“不嫌弃不嫌弃,兄台你真是太客气了,在下楚如鸢,愿与兄台为友!”说罢便朝他深深抱拳拜了个礼。
锦衣公子一刹笑如朗月,正是中意如鸢的这份爽朗,便道:“既如此,那咱们便是朋友了。”
如鸢又再点头,灵秀的眼底嫣然流光,今朝识得眼前人,说来还真是自己在元安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既如此,咱们也说了好半天的话了,我都还不知你名字呢,敢问兄台名讳?”
“在下城东沈家——沈清寒。”
他盈盈笑着答了话,却教如鸢微有些诧异,“沈清寒?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清寒,相反,不仅不寒,看起来还十分富贵......”
倒不是如鸢在恭维他,只是眼前人从头到脚的穿着气度不论怎么看,都跟清寒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故而她才有些纳罕,旁人取名都是往富贵处取,不知他家长辈怎会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沈清寒凝了凝,只道:“想来我这清寒是质傲清霜玉生寒、神如秋水凝华岚的清寒吧,而非是清贫贫寒的意思。”
“质傲清霜玉生寒,神如秋水凝华岚?原是这样好的释义......是我头发长见识短了,清寒兄家里的长辈还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啊!”
他这样一释,如鸢恍悟之余,倒觉他当真人如其名。
生如白玉散寒烟,人如清霜质傲寒,真如九重天上仙阁琼宇中的一块寒玉一般,美而清寒。
沈清寒看着她清癯却灵秀的面容,微微愣了一下,不想眼前人竟自比妇人说自己头发长见识短,但随即一笑带过,这个新交的朋友当真随和有趣,“无妨,若是楚兄你觉得奇怪,便叫我二郎好了。我在家本就序齿第二,旁人都唤我做沈家二郎,你看如何?”
如鸢笑着眨眼,“这个好,既如此,那我便也唤你做沈二郎。至于我......你叫我楚兄也行,或者直接叫我如鸢也行,我不过一介江湖人士,不拘那些俗礼。”
沈清寒盈盈颔首,替如鸢又再添了酒,本是预备同她好好边吃边说,然如鸢看了看外面天色,却想着自己这一餐饭耽搁了这么久,申时已近,该是皇宫城外守卫轮换的时候了。
她还得再去探探有没有什么机会,便不得不先同沈清寒告辞道:“今日有幸与二郎相识实乃缘分,不过我来元安本就是有要事要办,眼下时辰将近,不得不先同你告辞。你放心,城东沈家我记下了,咱们下回再见,我定还你那十文钱!”
只是她刚起身同他拜礼,还未转身便被沈清寒拦住,“等等!”
如鸢不解,却见他眉宇微敛,含笑间,只看了看自己身旁的随从。随从会了意,立时从袖里取出一锦绣钱袋与如鸢奉上。
“你别慌着走,今日你钱袋被人偷了,这些钱你权且拿着。”
沈清寒温和释了一句,教如鸢一刹惊眉,“这怎么能行?二郎今日仗义相助替我解围,我已是感激不尽,咱们虽是朋友了,却何以要你如此厚待我?”
眼见那钱袋沉甸甸的直往下坠,瞧着分量着实不轻,如鸢自觉无功不受禄,连忙摆手。然沈清寒犹自从容恳切,嘴边一直噙着淡泊而不疏离的笑意,并未将钱袋收回。
“正如你所言,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眼下你孤身在这偌大的皇城里头,身无分文,岂非是陷入诸般困境,寸步难行?既我是你在元安的第一个也是现下惟一一个朋友,你便是靠靠我,也是无妨。是我自己愿伸手帮朋友一把,你不必挂怀。”
如鸢闻言微蹙了眉宇,眼前人倒是一语中的。出门在外,人之衣食住行样样都离不开钱之一字,纵然自己今晚能住到城南的破庙里去,不过后续要怎么过活还真有点难说,可瞧着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晃眼一看那分量,得有百八十两。
她正犹豫不决,沈清寒身边的随从都察觉到如鸢心中诸般疑虑,看了眼自家主子,便善解人意地开口添了话:“楚公子不知,我家公子自幼时起便生性淡泊爱僻静,故而朋友也少,难能结识到像楚公子这般大方爽快又投缘的朋友,我家老爷一直都想我家公子能多认识些人,好不日日都拘在家中。这些都是我家公子一番心意,楚公子就莫要再推辞了。”
随从的话说来简洁大方,如鸢却察觉到其中的隐晦。
似沈清寒这样的人,纵然生性淡泊爱僻静,朋友也未必会少,想来不是他难能结交到自己这样大方爽快的人,是难能结交到真正投缘的人。
在这个世家公子遍地走的京畿重地,如鸢来了半余月,多少也见识了些出身大户的纨绔子弟。而沈清寒浑身气势内敛,毫无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的气息,为人瞧去行端表正,自有温文尔雅气,同那些锦衣华冠但形貌谈吐实低的纨绔着实不同。
这样的人,自然难与纨绔相融。
想明白这些,如鸢心间只还有一问,迟疑了一瞬,便道:“虽是如此,不过......二郎你随手就给我这么多,你就不怕我真不是什么好人,拿了钱就走把你当冤大头吗?”
“冤大头?”
如鸢一脸地认真,沈清寒先是愣神,随后便笑出了声,实没想到如鸢这般坦诚,一瞬眉宇爽阔,“你说的也是,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虽交友不多,但自觉看人不算眼中蒙尘。狡诈恶徒或是市井肖小之辈,可不会想着十文钱也要做工还债,你说呢,如鸢?”
他自觉瞧上去,自己应当在年纪上大过如鸢,便还是唤了她的名字。
如此说来倒也是,如鸢受用,听得连连点头,“二郎你真是很有眼光!”又道:“只是你给的真的也太多了,我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自觉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纵然眼下要办的正事她火门都没摸到,但如鸢也知自己哪需这许多银钱维持生计,可沈清寒依旧满脸的温和谦冲,“你不是打外地来元安办事的吗?想你办完了事还要回去,路上自然也需花费。”
又讶异一瞬,如鸢实在慨叹眼前人心细周到,自己一门心思扑在进宫一事上,都不曾想上这许多,而先才也是他让随从先出言,在店小二撒泼引得众人纷纷议论自己时,道自己是他的友人,替她保全了颜面。
在偌大的元安城里,何其难得,教她又遇到一个像赵庭芝一样慷慨温谦待人以诚的人。
怕如鸢始终不好意思,末了,沈清寒又添一句:“我只是不想你再因为一碗面的小事而被人诬作了无赖才好。”
话罢,身旁的随从也十分解意地上前一步,将钱推到如鸢跟前。
话已至此,如鸢也不好再推辞,惟深谢他:“既如此,多谢二郎!不过我为人向来无功不受禄,今日这钱只当是我向二郎你借的,他日事成,必当奉还于你!”
“也罢,你肯收下就好。”见她终于肯收下,沈清寒也没有再在意那么多。
“既如此,要事在身,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沈清寒微微颔首,只是如鸢刚走出酒肆门口时,他忽又想到什么,又冲她身影喊道:“对了如鸢,若你在元安的这段时日又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到城东沈家来找我。”
“知道了!城东沈家,我记下了!”
如鸢笑着回过头,长长地应了他一声,又再朝他挥了挥手,随后瞧着远处红墙绿瓦的宫门匆匆直奔而去。
酒肆里的沈清寒透过窗侧首看向那远去的身影,一笑清浅,目光所及之处便见那身影从繁华喧嚣的人群中渐行渐远。
他忽道:“长烨,你看楚兄如何?”
唤作长烨的随从也扫了一眼日头正好的窗外,只道:“十文钱都要做工还来的人,想来这回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