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如鸢自幼生在玉阙关,长在玉阙关,玉阙关远在天枢边塞,近极寒之地。故而那里的夏日也短,看花赏物都得趁时节,趁新鲜。
楚家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户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如鸢的阿爹以贩书为生,因着他,如鸢除了学堂上教的那些,也看了好多杂书,阿娘则平日做些刺绣补贴家用。
如鸢的阿爹能文能武,但不喜功名,所以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书商。他教如鸢读书写字,又教她强身习武,尤其教如鸢一定要做个坚毅的女子,他说女子自强才能不受人欺负,如鸢自幼便深以为教。
而如鸢的阿娘做得一手好刺绣,是个温婉大气的女子,旁人都说如鸢不喜女红刺绣,不像个女子,以后会嫁不出去,便劝她对如鸢多加管束。然如鸢阿娘却从不强迫于她,说自家的姑娘自有所长,便是不需做得刺绣也能配得上好人家的儿郎。
如鸢家对面还有一个哥哥,姓元,单名一个赫字,大她三岁,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便是青梅竹马。不过元家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家里有专门教他的先生,但元家哥自幼时起,便总是喜欢偷偷跑去跟如鸢一起练武,如鸢也总喜欢缠着他一块玩儿。
彼时如鸢教元家哥武功,在他家一起跟着先生念书,又一起偷跑出去上山打鸟下河摸鱼,一年到头都混在一块儿,四处见山花烂漫,好不自在。
每回他家的先生责罚,元家哥都总是护着如鸢,既帮她说好话,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又学她的字迹帮她写罚抄,元家哥聪慧,每每都道如鸢的字好学得很。
纵然如此,如鸢也知道,其实元家的老先生可好了,最是认真地教他们读书,虽时常拿着戒尺在他俩屁股后面追,却也盼望着,他俩能像他家大孙子那么有出息。便是如鸢是个女子,老先生也觉得她可以自有一番天地跟作为。
在稍微长大些之前,如鸢本是瘦瘦弱弱又娇溜溜的一个小姑娘,别家的男孩儿欺负她,元家哥也总帮她出头,本是文人公子,却打不过也打,很是护住了如鸢。不过后来如鸢比较有出息,待到八岁时就打遍玉阙关的小娃娃无敌手了,若有人欺负元家哥的,都成了如鸢反替他出头。
以至于到后来如鸢都一直为这桩事深深得意。
每每她去对面找元家哥玩儿时,元家哥就拿了许多家里好吃的点心给她,纵然其实他家每每有了什么边关吃不到的时兴玩意儿,元伯元母都会叫人给如鸢家里也送去一份,只是他总要快家里一步。他家的厨娘每天都要换着花样做好多点心,如鸢便常常带他溜出去看许多稀奇新鲜的事。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直到有一日,如鸢在书上看到了朝颜花朝生夕死。
那年夏半,他俩为了印证朝颜花是不是真如书中所说,便天都没亮就跑去山上等花开,后来太阳出来,不多时那花果真开了,他俩又接着等花谢,等了整整一日。
待至黄昏,没过多久,花也果真都谢了,两个人还很高兴,深觉那花果真如书上所言,奇妙得紧。
日暮时分,二人策马扬鞭,想着回到家正好吃晚饭。
只是临了到家,如鸢看到的便是自家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官差进进出出,乌泱泱又乱糟糟的一片。
元伯、元母跟先生都站在她家门口,哭作一团。
她于人群之中一眼瞧见,冰凉的地上有两方草席,盖了两块白布。
原来那日元家的先生见那么晚了元家哥都还没回家,便去楚家寻他,一直敲门却无人回应,觉得不对劲便自己开了门。
开了门后就看见屋里乱糟糟的,楚父楚母赫然倒地,鲜血四溅,猩红漫地,先生大惊,立马报了官......再后来,便是如鸢回家时看到的一切。
官府查探后说是一伙武艺高强的贼匪老手所为,得手之后抹去踪迹迅速逃离,避开了城门守卫钻洞而出,毫无踪迹可寻。
可如鸢自然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家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家里除了一堆不值钱的书便没有别的了,她便问官府为何那伙贼人偏偏就盗了她家?
官府却道那伙贼人盗走的是如鸢阿爹珍藏的家中传下来的古籍,那便是值钱的东西,随便一本放到市面上都可卖白银百两,如鸢阿爹是书商,只恐怕平时不慎透露,早已被盯上。
后来如鸢把家里翻了个遍,的确,那时候家中许多家传的古书都没了,一些值钱的物件也没了。
只是如鸢永远都想不明白,为了抢几本书,竟要到杀人的地步。
那个时候的她好恨。
自那以后她自然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再没有人教她读书习武,也再没有人守在她身旁给她绣衣裳,说今年时兴什么样式,叫楚父赶明儿去衣铺子里再挑两块好料子。
如鸢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绕在双亲膝下,永远都能听阿娘温温和和地叫她鸢鸢儿,这一生大抵都不会踏出整个玉衡州半步,去不到太远的地方。
便是要去,也自有阿爹阿娘在家中等她回去。
一切本都好好的,只忽地看了那么一朝花,就都没了。
后来她待在家中浑噩地度过好长一段时间,不知天日,不知年岁。元家二老对她甚是怜惜心疼,元家哥也每日都去给她送饭,日日都陪着她,她却日复一日更见消沉。
元家哥不在的时候,如鸢就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呆坐在门前。
她家院子小,偏居城南一隅,连一进都算不上,前院是素日她同阿爹一起练家伙什的地方,后院是阿娘从前辟了两方菜地,种些花草果蔬,这才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后院。
一个人的时候方知何为度日如年,一坐就是一整天,心中却觉像过了十年。
如鸢心中的恨意开始滋长,恨当日的自己去看什么朝颜花,她本该拼上性命也要护得阿爹、阿娘周全。然而元家先生却说还好当时她不在,如此才能得楚家一丝血脉留存,而不是成为满门皆灭的惨案。
如鸢明白老先生的好意,可他不知,无父无母之人岂愿独自苟活?她要的是阿爹阿娘活生生地站在她跟前,要上山看花下河摸鱼的日子一如从前。
就这么浑噩度了好些日,直到有一日元家哥看不下去她如此过活,对她狠狠发了气,质问如鸢当真觉得满门皆灭比她一人独活来得好吗。
他道若如鸢当时也在,根本不会是什么她拼上性命去保护楚父楚母,而是楚父楚母拼尽全力也要让她逃走,她的武艺本就是楚父教的,若是楚父都拼不过那伙贼人,她又如何能拼得过?
那日元家哥真的发了好大的火,一顿臭骂却将如鸢点醒。
......
烛火颤颤,一茬灯花落下,如鸢手中杯酒已见温凉。
昆玦亦明白了上回她梦魇时口中曾唤过的那个元哥哥是谁,他接过话,“故此,你便离了边关?”
然如鸢抬头看了一眼他,顿了顿,却先是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这时候我还没想着要走,我走是因后来......”
后来,后来便是那些想吃绝户的腌臜泼才们找上了门。
紧跟着又点了点头,“也不全是这样。”
昆玦听了个明白,这其中自是还有曲折,便也不再言语,只是默然地看着她。便见如鸢将杯中温凉的酒依旧尽饮而下,眼中忽笑:“公子你说的对,天地宽广,孕育万物,凡人不过蝼蚁,何其渺小。”
“正如我一般,无可奈何,有心无力,便是为无用。”
“当初我去寻那伙贼人一寻数月,踏遍了玉衡州,四处打听哪里有贼匪出没,可到底是没有寻到那伙贼人。他们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了无踪迹,徘徊数月我竟连仇都报不了,再到后来便是那般!”
如鸢微微哂笑,原本灵秀的眼里睨出自嘲的眸光,再往后那伙贼人的下场,她昨夜也都与昆玦说过了。
“世间之理如此无常,我方知晓,这世间实是有太多的我不能了。”
神情恍惚间,如鸢又想起自己当初为了亲手血刃那群贼人,孤身仗剑踏遍边关,夜以继日,四处追寻,浑浑噩噩地像只野鬼一般。
昆玦不忍,他本想伸手轻抚上她颅顶,却见她朦胧醉态间忽而自敛了神情,又冲他一笑。
“说来本也好笑,那段日子是元家怜我孤苦,与我银钱替我家发了丧。然则我尚且孤坐家中服丧的那几个月里,竟就有人上门道我双亲已过身,不忍怜见我孤绝,故此前来上门约定姻亲之事。且如此前来的还不止一两家,明里暗里,三天两头就有人登门,竟还有人上门来问我愿不愿做外室,愿不愿意卖/身。”
闻言,昆玦手尚未未伸出,眼中掠过一道惊异,脸色见沉。
“那些日我同那些人争辩过许多,好像每一日都费尽了口舌,实在心力交瘁,后来再上门来的人都被元家哥哥赶了出去。这些人可真是好笑!见我一个人了,便觉得我一个孤女定是好拿捏,说是上门提亲,却是叫我去做妾,且还有些腌臜泼才夜里悄悄上了门,被我发现后说是来相看我,实则,实则......我呸!”
“这些人为的什么我难道不知道吗?不过是看我楚家只剩我一个,尚有一桩院子,又想着我年已十八,家中定早早就给我备有嫁妆,未必就被贼人搜刮了去,这些不要脸的泼才......”
如鸢面色微红犹咬着后槽牙,好似眼下也恨不能立时提剑冲出去,杀将了那些恶人,只是朦胧恨意中,昆玦瞧见的只有悲光。
“如此种种,元家哥哥也看不下去了,夜里都拿着棍子守在我家门前。他家本是书香世家,都是一屋子温厚纯良的人,伯父伯母怜我孤苦无依,也见不得那些人上门来作践我,原本就很愿收我作义女留我在府中。”
“至此境地,这于我而言本是一桩难得的好事,但当日哥哥那番话点醒了我。既我楚如鸢得幸存活于世,自当要好好活下去。其实说来也就一样,只有我还活着,我阿爹阿娘才有人吊唁。”
话至此,昆玦终于都明白了,“所以你......”
如鸢点点头,“所以我由不得谁人都能上门来糟践,日日坐在门前打发那些泼才也是疲累,故此便定了决心离开边关,纵使从今以后漂泊不定,也再不必为人鱼肉。一来是心里实在难过,不想徒留伤心地,二来是——”
“无家之人,其实走与不走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同样的话昨日如鸢已经同他说过一次,只是眼下说得更细。
灯花又落,烛火温明下微醺的眉眼起了笑意,说来淡然,可听的人未曾察觉到自己袖里握成拳的指甲已经嵌入肉里,惟抬手替她把酒斟满。
“如此,拿定了主意,我便谢绝了元哥哥家的好意,只服丧了三月便束发换装,做了男儿身。将家中所剩能卖的都卖了,元家二老又予我一些,自此行走江湖,再无归途,二位老人家都只盼我平安。其实孑然一身本就该漂泊不定,如此想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离开以后,刚开始我也不知去什么地方,便一边走一边想,不过到后来倒也见识了许多世面,都是我在边塞时不曾见过的。譬如朝晖露晞,云潮翻涌,江海长流,一去不返。纵使四处漂泊,风餐露宿,后来却也想有朝一日能让想见的人也一同看到便好了,到那时,便再不惧万家灯火,繁华人烟。”
如鸢嫣然一笑,这便是她心中全部所求,从来就只有这么多了。非是她要瞒他什么,只是若无昨夜之事,她寻常时又如何能同他提起。
昆玦原本一直凝神地听她讲,他从未听她说过这许多的话,这许多关于她的事,若非今日吃醉了酒,恐怕他一直都不得机会听见,她那诸般经历他也就无从知晓。
只是那最后一句......他眼中忽地生笑,紧握良久的拳头也才松了开。
“你还记得我昨夜对你说的话吗?我刚开始对你没什么绮念,身如浮萍本就无所盼,就想着再见你一面。”
如鸢忽然笑着爬起,又问他,扶着脑袋眨巴着眼睛。
而昆玦凝神盯着她眨巴着的眼睛,却愣了神。
她果然是眨不得眼睛的,她一眨眼睛,他心里倒像吃醉酒一般,无声地慌乱。
昆玦微微颔首,如鸢也露了笑齿,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有机会的,一时尽兴,又脱口道:“只是我后来,我后来......”
抬音至高处,她似微微清醒了些,脸一热,愣神地把话掖了回去,装作失言,赶紧吃了杯酒。
昆玦不知她要说后来什么,但他却很想听一听。
他犹自从容地吃了杯酒,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也好似不曾注意到她抬高了声音,想让她兀自把话说下去。
凝神半晌,却都不见如鸢动静。
他瞥了瞥,如鸢已经面色绯红地将脸深深埋到了酒杯里去。
也罢了,总归日后时日还长。
昆玦便又移了话头,道:“那你怎么就愿典身为奴在我这儿了?”
如鸢闻言本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直接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脑瓜崩,“傻公子!你跟他们能一样吗?”
“他们那是群黑心肠的趁火打劫,看我家没人了,想把我诓骗去卖了,那是在作践我害我。你是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我自然有恩必报,追随偿还,这能一样吗?”
“况且,况且你也没有对我不好。”
说罢便仰首笑了笑,这小神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倒是叫人好笑得紧。
只是她说完,昆玦却忽而抬手摸向她额间,“我可一点都不傻。”
便似烛火也吃醉了酒,变得额外温黄,软绵绵地摇着身子照着亮。
如鸢微愣,却见他眼神温润似酒醉,神色却是清醒得很。
她忽道:“我想问公子你一句话,你可愿去看那只在白日里盛开的朝颜花?”
如鸢认真地看着他,眸光闪动如月色。昆玦不解她何意,顿了顿后惟缓缓收回手,“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说罢眉眼一垂,兀自斟酒。
面对如鸢的问题,他答得模棱两可。
她怎会知,纵使他愿意,又教他如何能看到。
“那便是愿意咯!”如鸢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不定,只是一笑嫣然,如此便好。
既然已经说定了,她便将那朵朝颜花摆在面前,举杯祝酒道:“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1)
昆玦解了她这祝酒词,今日她倒着实雅兴。回敬她时,又闻她道:“小神仙你放心,有朝一日定会看到的。”
于这一句,昆玦并没有太多思量。
烟霄微月,灯花犹尽。
说了这许多话,如鸢又再同眼前人吃了几杯酒,昆玦也不再劝她,只陪她吃酒,直到酒过三巡,如鸢不觉间趴在书案上醉醺醺地睡着了。
昆玦放下酒杯,就着烛光凝神看了她片刻,确认如鸢无碍,才起身将她轻轻抱到了卧榻上,抬手一挥。
烛火尽灭,世间万般寂静。
待至明朝,自又如新。
注释:(1)引自南宋词人朱敦儒《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此处为情节设置,但本文为架空历史朝代,勿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