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再睁眼时已是在洞中。
如鸢不想自己昨夜又睡了昆玦的卧榻,看来又累得他在书案处将就了一晚上。她微微侧过头去看向书案处,却见那神仙不在,想是又去山顶上吹风了。
洞顶倾泻下微光,灌入山间清风,伴随几声鸟鸣。历经昨夜短短一夜,却发生了那么多事,眼下此般熟悉光景,更教人觉得心安。
好在她今日还能瞧见。
忆起昨夜趴在昆玦背上的感觉,如鸢回过首来,含笑间翻了个身,正好迎上石壁前的那幅北天星辰图,又教她想起昨夜在山顶上,见漫天星斗繁华璀璨。
说起来似乎自己每次见着漫天星斗额外繁华时,都是跟昆玦这尊神仙在一起,心间便不禁思量,大抵是他这样的人,连老天爷都另眼相待。
没过多时待她起身,得趁那神仙回来前,先将洞里打扫一遍。
待至书案上最后一只紫毫笔也擦拭好,如鸢终于干完所有的活,正好站起身松松筋骨,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昆玦已立在她身后。
“公子你回来啦!”
她盈盈含笑,眉眼也随之亮起,看着昆玦今日又换回那身云纹金线的玄色衣袍,神采翩翩,一如往常。便眨眼道:“我都打扫完啦,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去山顶打点水。”
眼见她一蹦一跳的腿已没了大碍,昆玦眉目温和几许,只点点头,自也由得她去了。
一早出去后,今日如鸢却不流连于山间玩乐,早早地就回来了,且回来后便一直趴在书案上静静地看着昆玦读书,难得地并未聒噪。
原本一直静默读书的昆玦心中还微有些纳罕,稍稍狐疑地漏了些目光打量趴在书案前的她。果然,没一会儿子,便见如鸢自己又坐在那里倒腾东西。
昆玦从余光中瞥去,好像是要做香。
他就知道如鸢是闲不住的,便见她手边摆有晾好的艾草跟白芷,还有她前些日就拿黄酒泡过的柏子等物,今日又采了些干燥的松枝,却是不知到底要制什么香。
如鸢也不曾察觉,榻上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她吸引。看着她自顾自地倒腾得颇为认真,昆玦半揣摩半凝神地自余光中偷偷打量,起先揣测她是要做一味松香,然好几次都错了步骤,不是松粉加多了,就是柏叶加少了。后来又揣测她是要做柏子香,她却又添了白芷跟艾草进去,看得他一边嫌弃,一边却差点没忍住起身帮她。
但看着她十分认真的样子,好像很想自己来做这件事,他便到底还是没伸手。
焚香,阅卷,花影暗移。
昆玦手里的书犹不忘一页翻着一页,炉中燃得火红的香料渐渐化为灰烬,直至不觉间,凉风悄然掠过,夜幕降临。
待他再抬首时,却见如鸢不知何时已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他便起身脱下锦袍,走到她跟前替她盖在身上。
案前烛火微颤,却闻如鸢嘴里喃喃一句:“公子......”咧嘴一笑。
昆玦原以为她醒了,但瞧着她眼睛又都还紧闭,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睡得正香的如鸢自没有什么反应,他正欲起身离去,才见她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目色微疑,昆玦探出两指信手从她手间将那东西抽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朵他不曾见过的野花。那花开着嫣红的颜色,花朵圆圆似碗一样,只是被如鸢一直攥在手里,捏得有些皱了。
“公子,你看完书了啊......”
昆玦正凝神看着那花,却见如鸢迷迷糊糊地醒了,边还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
趁她没注意,他信手又将花放在书案上,正要站直身子却被如鸢一把拉住。
“既书也看完了,你看今夜月色这样好,不如我们喝两杯吧!”
昆玦凝眸看她,眉宇微蹙,不知她哪儿来的兴致,这般突然。
然如鸢眨着眼睛噙着笑,也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半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便见他微微扬起眉,眼前人分明酒量不行,吃不了几盏酒就醉,便道:“你不是吃不得酒么?”
可如鸢只满不在乎,一脸莞尔,“我是吃不得,不过架不住今夜月色好啊。别废话了,快点坐下,我去拿酒!”
说罢不待他回答,她便一把拉过他坐下,狡黠一笑,跟着便起身去拿酒。
原本猝不及防被她拉着坐下的昆玦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想了想,定是她今日做香失败,想拉他吃几杯酒,好从他这里套出制香的方子,想来,便是如此了。
自之前如鸢在隔壁岔洞辟了小厨房后,便把他给她的酒都搬了过去。不多时,便见如鸢从厨房端了一壶酒跟两只酒杯来,看见昆玦还老老实实地端坐在书案后,心头一热,这神仙今日倒是听话得紧。
“酒来啦!公子你把书案挪到中间去,咱们两个人才好坐。”
昆玦冷眼听着她的吩咐,手上却还是挪开了坐垫,将书案转了个向,移到了中间,如此,两个人方才都能坐在干净的青石板上。
如鸢满意地将酒放下,信手扯来一块垫子对坐在他跟前,嫣然笑道:“从前月色好时,公子总是独自去桃林里乘风赏月,殊不知月色好时赏花对酌更得快意。今夜月色正好,只是这花有些蔫了......”
她边说边看了看案上那朵嫣红的花,“不过酒正好,一切正好。”再抬首时,眼里是盈盈笑意,手里也已经斟好了酒递到昆玦跟前。
“这坛子酒我闻着颇香,早就想尝一尝了!”
如鸢执起酒杯深吸一气酒香,她本也不是爱酒之人,但也能闻出这酒实是沁人心脾,递到嘴边只先小抿一口。
而昆玦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也只是闻了味道,便知她拿的是什么酒。凝眸间,见她倒也有分寸,顿了顿后也跟着缓缓饮下。
“看来我真没挑错,这酒尝来竟这般甘冽!初入口时有些甜柔,而后回味便愈发清冽悠长,好似还有一股花香,倒实在微妙!”
如鸢自知不能吃酒,便想着先尝一口这酒烈不烈,但一口抿下没想到这酒尝来不错,喝着跟果子酿似的,想来也不上头,便干脆地一饮而空。
“此酒名曰‘醉春华’,乃是上好的碧竹清酒和以桃花跟青梅酿制。碧竹清本就带着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三月和以初开的桃花,四月和以成熟的青梅,埋于竹林间最少酿制两年,方可起坛开酒。”
昆玦举着酒杯缓缓释了几句,眼神却一直落在如鸢眉间。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如鸢听着点点头,却还是将酒杯斟满,“今夜良辰美景,月色无边,公子,我敬你一杯。”
便不是为了那制香的方子,眼前人今日也实在是好兴致。昆玦一直凝神看着她,想了想,到底还是举起了杯子,只道:“此酒非是什么果子酿,后劲大,我劝你还是少喝些。之所以唤做醉春华不是没有缘由,正因其入口甘柔,回味清悠,便如桃花开时春风缱绻温柔,而青梅结果时春水爽朗清冽,至于回味悠长便是原本的碧竹清酒在返着酒劲。”
“你若是醉了,我可不管。”
末了他又添一句,如鸢却只是摆手一笑。
“无妨,我就是觉得这酒喝起来像果子酿,难得清甜。这样的好东西我见识得不多,所以一时贪嘴,这才多饮两杯。”
说话间,如鸢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边说边还乖觉地嗅了嗅,兀自闻着酒杯里那股青梅的清香。
她虽是这么说,可对坐之人还是察觉她喝得勤快了些,正思量,却闻她忽道:“小神仙,缘何你日日清晨都喜欢到山顶的树上躺着吹风?”
如鸢执着酒杯,忽自心间吐出这样一句,左手且扶着脑袋撑在案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昆玦,眼神微有些飘忽,咧了嘴直笑。
她果然是喝不得什么酒的,也果然,是有话藏在酒中。
愣了愣,昆玦瞧着她微醺的样子,边不动声色饮下一杯,“无他,习惯罢了。”
“戚,又不愿告诉我!”如鸢瘪嘴,“每回你都瞧不上我问的话,总是不愿同我多讲。”
“我知道,你嫌我烦,你一直都嫌我烦。”
“可我那不是怕你无聊嘛......我知你清寂,却不想你清寂过了头。”
一句随一句,她也渐渐低垂了目光。一阵默然,昆玦并没有答话,只是任由她醉言,不曾嫌她聒噪。
“你去山顶,是想要看朝阳初升的样子吗?”
又蓦地醉醺醺的一声询问,依旧无声回应,却教昆玦再愣了愣。
“那便是了。”
如鸢自顾自地笑了,忽地亮起一双眼眸。
“公子见过朝颜花吗?朝颜花最爱长在山里,本就是山间野生野长的东西,到处都有。此花只在清晨时迎着晨曦朝露而开,花面圆圆似碗,平平无奇,但在太阳底下姹紫嫣红地开成一片,也很好看。只是此花只开在白日,到黄昏时分就尽数凋零。日落西山,没有了光它便也随之而去,朝生夕死,当真薄命。”
“这样的花,小神仙你可想要去瞧?”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堆,信口同他说起这般新鲜事,眼神也落在右手旁那朵萎靡的花上。
“不曾得见。”昆玦淡淡应她,他明白,她手边的那朵花,便是她口中说的朝颜花。
“其实有很多花都只在白天开放,趁春风秋雨,趁夏露冬霜时开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公子可都见过吗?”
如鸢继续问着他,回过视线,一脸好奇。而昆玦轻放了酒杯,还是那句:“不曾得见。”
“那公子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