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渐染暮色四合,华灯已上,茫茫泽月山脉里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朝山下前行,穹苍之上已见星光隐现。
“公......公子!等等我,你这个脚力,我实在......实在跟不上。”
如鸢跟在昆玦身后一路小跑,累得接不上气。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且她也有身手,但以昆玦疾行如风的速度,犹让她只恨不能蜷成一个球,从山上直接滚下去。
自日落起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眼下翻过小泽山,隐约间终于能看到山下的灯火和人家。
昆玦望着山野无垠,缓缓敛了步子等一等她。这许多年里他下泽月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从未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跟在如鸢这个假公子后面,再见这般烟火人间。
顺着小泽山山路而下,眼见柳桥就在跟前,如鸢激动得按捺不住,遥遥指向云来客栈忙示意给他瞧,“到了到了!就是那儿,那儿就是云来客栈!”
来之前她已将自己在山下云来客栈里小住过一段日子的事情都告诉了昆玦,只盼他能待李云香跟云儿客气些,他倒是也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在她腆颜说她同李云香说自己管他叫大哥时,这尊神仙自然还是一个锐利的眼神剜了过来。
昆玦明白,如鸢是面上抹不开,不好意思同人说自己已经典身为奴的事实,果然凡人最好面子,当时冷哼一声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下了山,还没过桥,就已见桥那头一个欢喜稚气的小不点直对她招手,如鸢探首瞧了瞧,果然是云儿。
“阿娘!是‘楚哥哥’他们来了!”
乞巧佳节,柳乔镇整个镇子上俱是灯火通明,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确热闹得紧。桥那头的云儿见如鸢来了,高兴得直跳,冲身后又再长唤一声,紧跟着身后客栈里便随声出来一风韵俏致又和善的妇人。
“云香姐!我们在这儿!”
如鸢拉着昆玦于人群中费力穿梭,一边伸手招呼着李云香,身后的昆玦板着张脸,眉宇紧蹙。
看得出来,他实在不喜这么多的人,神情也实在不大自然。
“哎呀如鸢,你们可算到了!我跟云儿候你们多时了!”
原以为今日乞巧佳节,如鸢兄弟二人会早些下山来,李云香早早地便备好了一应招待,只没想到他们这个时才来,然她却不见烦恼,反而等了一天了,好容易等到,更是热忱得紧。一见二人从人群中挤过桥,忙牵着云儿迎了上去,“这位便是如鸢的大哥吧?”
“是啊云香姐,这就是——”
如鸢笑着正欲同她介绍,一转头却见自己身后牵着的哪里是昆玦,只见一个一身短褐满脸怒气的憨厚大叔正怒气冲冲地瞧着她。
大叔面相虽生得敦和憨厚,眼下却是眉毛都拧到一块儿去了,如鸢骇得蓦地把手一松。
“你这公子,方才不由分说在桥头牵了我就跑,我又不过桥!人又多我都来不及喊,好容易喊了两声你又听不到!真是毛躁!”
那大叔理了理衣袖瞪着如鸢,语气很是恼怒。
“对不起这位大伯,是我情急之下拉错人了,不好意思啊,抱歉抱歉!”
如鸢忙连连道歉,回过首一瞧,才见昆玦那尊神仙还霁月清风地立在桥那头,只是脸色阴沉,眼神也十分冰冷地遥望着她,像是满脸怨气,教如鸢不禁深吸一口气。
“罢了罢了,今日过节,我也不同你一个小辈多计较!往后可莫再这般鲁莽毛躁了!”
憨厚大叔提点了两句,说罢便转身离开,如鸢连连点头称是,这才不好意思地对已经笑个不停的李云香和云儿一个抱歉,便赶紧去接桥那头的神仙。
“我......我来了公子!”人还未至,她站在桥上先对昆玦招招手,这回她可是牢牢盯着昆玦的身影,自人群里挤过,不等他发作,就先笑脸相迎地乖觉道歉:“对不住啊公子,适才是我太激动了,人又多,才一时牵错了人,公子你可别生气啊!”
如鸢原已经等着他投来一个冷眼,却见昆玦并没有多说什么,原本暗红的眸子已变得漆目如星,又如初见时他曾经掩藏过的那般。
他这般主动,倒是省却了她一点麻烦。
如鸢惊喜地笑笑,自己总算不用找什么借口同李云香他们解释什么了,只是昆玦此间神情晦暗不明颇为不悦,她也不敢多说,而他抬手间只是顿了顿,拂了衣袖,“走吧。”
如鸢点头,轻声应下,“好。”
而李云香母子二人在桥这边耐心地等着,本想先看看如鸢这位好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是来往的人太多,始终被遮挡着,也瞧不大明白。
桥上人头攒动,片刻,终见她领着一身量疏阔的男子缓缓下桥。
“如鸢,这位便是你的兄长?”
见二人走近,不等如鸢介绍,李云香带着惊叹的招呼声已先脱口。
灯火阑珊处,拂来一片凝夜紫,与深沉的夜色相得益彰,长身鹤立,更见孤绝出尘。
盈盈一眼看过去,一双漆目照似朗星。
“是啊云香姐,这便是我家兄长。”
如鸢会心一笑,这神仙在别的方面虽有诸般不好,不过好在皮囊是实打实地过得去。且昨日撕坏了他的衣裳,今日他换得一身凝夜紫,还是她之前不曾见过的,瞧着是新的,的确很衬他的气势,带出来果然给自己长脸得很,便赶紧牵着他迎上前。
生如昆玦这般好模样,李云香也是头一次见,不禁顿了顿,“如鸢哪,你家大哥生得可真是——”
她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云儿这机灵鬼却呆呆接话:“惊为天人。”二人都看呆了眼。
如鸢一笑,不错嘛,几日功夫,小不点都会遣词了。
原本身为老板娘的李云香长年以经营客栈为生,不可谓不是识人无数,也见过些世面。若论起人来,长得俊美倜傥的见得不少,风流潇洒的也不在话下。
当初遇见如鸢,原以为她已是生得如玉般的翩翩少年,隽逸之余更显灵秀,岂料眼下她的这位大哥无论样貌还是仪表,真可堪称郎艳独绝世无其双,便是自己见过的人中,样貌气度最好的一位了。
只是这与她原以为的,身手卓绝但朴实无华的世外清修之人实在大相径庭。那日她听了如鸢描述,自己便私心以为如鸢的大哥该是位脸上挂着胡碴、目色沧桑坚毅且长年习武因而阳刚稳健、超逸豪爽的成熟男子。
可眼下这位,成熟是成熟,但那种成熟却更像是深沉,比她原以为的年纪大与历经岁月沉淀出的成熟截然不同。
李云香瞧着昆玦这一身锦衣,很快回过神,“来来来,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云香姐。”如鸢抱歉地笑笑,拉着昆玦往前一站,意思明了。
昆玦被她扯着,暗暗瞪了一眼,却又不得不陪她圆这一场说辞。眼见如鸢口中这位云来客栈的老板娘李云香大方爽利,倒也和善,他便俯身秉手朝她谦和行礼,边道:“您就是如鸢说的云来客栈的老板娘云香姐吧,如鸢常跟我提起您,今日终于得见,久仰。”
这
神仙忽地这般模样倒教如鸢暗自吃惊,无他,他可是目下无尘惯了的人啊,她原指望他能和和气气地同人见个礼就很不错了,却没想到他能如此谦和周到,且一举一动颇为自然。眼下他平素那副倨傲的模样荡然无存,只是眉宇间还能些微瞧出惯常的冷淡,不过这已是很难得了。
原他也能似作一寻常大家公子,站在她身边。
“哎呀!我一个妇人哪里担得起公子行此大礼,真是折煞我了!”李云香虽也想着见礼,却没想到昆玦俯首如此谦和一拜,忙将他扶起时,亦是极为动容他礼数如此周到。
她方才就眼尖,一眼看出昆玦这一身实在金贵,便想着是今日乞巧佳节,如鸢又拉着他下山来见客,才穿得如此郑重,教人心里不免更为动容得紧。
“云儿,快跟两个哥哥打招呼!”
李云香拉过云儿到跟前,云儿先是笑得极甜地对着如鸢招呼一声,“‘楚哥哥’好!”又看了看昆玦,便扑闪着清澈的圆眼也对他甜甜唤到:“楚大哥哥好!”
凝眸间,昆玦回以淡淡一笑,如鸢捏了捏云儿的脸蛋,“咱们云儿真乖!”
“对了如鸢,还不知大公子名讳,该如何称呼?”
李云香笑盈盈地周到问了话,却叫如鸢一瞬语塞,当时发愣。
此番下山她本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是把最要紧的给忘了,便是从初见之日起,眼前这尊神仙可从未吐露过他的名讳。
如鸢忙看一眼看向昆玦,解铃还须系铃人,一边应付着微张了嘴唇却始终喊不出口,这神仙的名讳她也委实不知啊。
昆玦眼底暗笑,似乎乐得看她这个样子,等如鸢眼神急得恨不得拧上他一把,实在没法子了,楚大鹰三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却见他对着李云香又执手温和道:“在下楚长庚。”
话音方出,如鸢一霎愣然。
楚长庚......
这不是,这不是从前她给他起的名吗。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1)
她怔怔望向昆玦,余光中,她只见他对着她若有似无的盈盈一笑,神色淡然,好似他本就是这个名讳,也叫了许多年。
只是,为圆这一番说辞,却随了她的楚姓。
“哎呀呀!大公子的名字也真真取的是诗情雅兴的好名字啊!二位果然都是妙人!”
李云香直是点头称赞,瞧着如鸢同昆玦这一双妙人,心中甚是欢喜,想着不愧是两兄弟,只是心间又思量着二人样貌不大相像,想来是一个随父一个随母罢。
“云香姐你说笑啦。”
如鸢微微赧然,不过场面好在是圆了过去,这尊神仙总算良心未泯做了回好事,感激地冲他笑着眨眼间,神情又有些得意。
既随了她的姓,那今日可就是她的人啦。
“好了好了,都快别站在外面说话了,饭菜早已备好,都进去,进去咱们好好吃一杯酒!”
招呼过了,李云香忙邀了如鸢二人进屋。今日佳节,云来客栈里早早就坐满了食客甚是热闹,惟有略显清净的角落里靠窗的一桌摆满了饭菜尚等人入座,正是李云香为如鸢二人而备。
入了座,如鸢瞧着李云香准备的满满一桌饭菜实在惊叹,“云香姐,这也太多了吧?咱们人少,加上云儿这个小不点儿也才四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眼见桌上热菜凉菜连上糕点果子足有十七八道,样样精致,单看菜色便已然十分诱人。
李云香一边替他二人斟酒,惟摇首笑笑,一边嗔道:“如鸢你可休要客气!今日你第一次带自家兄长前来,自然要准备得丰盛点,往后你好常带他来!且你们两个大好男儿,自然是好胃口,别的不须管,今日在我这儿只管吃饱吃好!”说着便特意瞧了如鸢一眼。
这一桌子酒菜本就是她为如鸢特意准备,只愿如鸢能顺遂心愿让自家兄长喜好这山下的人间烟火气,往后也好常同她下山来。
含笑间,如鸢实难掩眼中动容,只能对着李云香微微颔首。昆玦瞥了她一眼,望着一桌子的好菜,倒也明白了几分。
酒过三巡,如鸢有些微醺。李云香大方爽利,一直同她说说笑笑,招待昆玦也是无一不周,三人一起很吃了好几杯酒,其间云儿这个讨喜的小不点儿还会插上两嘴,便更显得热闹。
只是如鸢酒量从来不佳,想着待会儿还要拉昆玦去看灯会,便及时停了手。今日倒很难得地见昆玦说了许多话,虽不及李云香那般热忱,但都有什么答什么,温文有礼,不曾冷待。
屋檐下坠着一盏盏花灯,窗明几净,视线远些便见柳桥上空悬一弯银钩。看着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如鸢才发觉李云香把座位安排在此处的好处。
凉风幽微,教人吃酒也吃得舒服自在,只是回首之际正瞧见身边的昆玦,才见昆玦也似有意无意,正凝眸看她。
天上清冷的星辰,终于融入到了人间烟火里来。
如鸢偷摸冲他一眨眼,瞧着他淡淡收回眼风,她只微微一笑,这样子的日子倒是极好。
1.引自唐.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杯》
作者有话要说:初四也有在勤奋更新的我,追文的宝子们可以留个爪,春节期间有惊喜掉落的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