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日头正大,一道云峰白的人影背着个竹篓仗着剑在碧翠的山野间自在穿梭,风过柳丝明媚,莺歌婉转,春山沉醉。
如今如鸢早得了昆玦的允,已经除了泽月山外,还能去别的山头瞧瞧,回去的时辰也尽可晚些,脸上自然是神采奕奕,眉飞色舞。
已经出来了半晌,且回过头去往身后望了望,现下行的正在那座倒扣的茶碗子一样的山腰上,看着已经远离了泽月。
自那夜黑蛇的事以后,那神仙一样的人物倒是忽然同意了她平时能去别的山头转转,可把她高兴了好一阵子,也不知他怎就忽然转了性,想是良心发现吧。
如鸢并不知道,昆玦后来的确琢磨过那桩事。
就在他带回黑蛇的那日夜里,本有两件事是昆玦不曾料到的。
一是不曾想到,如鸢会抱着他的锦袍到洞口候他;二是他把那条黑蛇伸出来时,不曾料见她的反应。
当时那双灵秀又亮极的眼睛又惊又喜,纵然更多的是惊。
他瞧见了如鸢眼底的动容与感激,似冰雪澌溶成山间暖流划过人心底,教素来冷清惯了的他想要逃离却又觉得温暖,但同时,也瞧见她面色骇异神情古怪。
那种神情好像是......虽是不怕,但却不大想吃。
是他许久不入世,常人吃些什么,他竟有些不记得了,故而才抓了条黑蛇给她,想着好像可以拿来做蛇羹,或者直接烤着吃。(1)
只是大抵的确是他的过吧,辨不清到底什么东西对如鸢这个凡人而言,才是合适的。
所以他后来,也就由着她了,只吩咐她需得在天黑前回去。
如鸢回过头,想着出发时,那尊神仙还在洞里观书,蜡烛都给他点上了,香也焚好了,应当没什么遗漏。
只是她本也想要昆玦同她一道在这山间走走,道他何必成天拘在洞里,没的把人都拘闷了。想他也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晒晒太阳吹吹风,精神也好些,可那神仙一样的人物就是死活不肯。
奈何不得,如鸢便也随了他了,不过今日若是猎到什么好东西,定要带回去给他尝尝。
想到这里,如鸢脸上的笑意便越浓,这座倒茶碗子一样的山是她早就看好的。相较于泽月的崇山峻岭,这座山山势则平缓了许多,树荫繁茂,虽没有路,但也好走。
且这种山势,想来野物也不会少,就算她万一又实在时运不济,猎不得什么东西,至少也能带些果子跟野菜回去,为此她前两日还专门编好了只竹篓带上。
茫茫十万大山层峦叠嶂,云峰白的人影一路于深山穿行,时隐时现。
只是好容易一路攀上了倒茶碗子山顶,如鸢立在顶上的一片林子里一阵探看,虽说竹篓里已经采了些野蒿跟荠菜,却没想到此处竟也没什么野鸡野兔之类的野物。
一块干燥的青石横陈,她且坐在上面歇一歇,一边从右手边一丛矮树枝上摘了几颗表面生着一层薄薄绒毛的莹红果子喂进嘴里。
这果子她叫不上来名儿,只是晓得无毒可食,她从前便吃过,且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味道还很是不错。
如鸢一边吃一边盘算着是不是自己运气太差,才会离了泽月山,竟也没什么野物叫她碰上,但好容易来了,怎么也不能白走这一遭。
瞧着时辰尚早,想了想,待会儿再翻去山背瞧瞧。
未过多时,歇息够后很快又再出发,一路从山阴处溜下。下山的路倒是快,只是边走边探却也没瞧见什么,直至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林子里探出,入了一道狭窄蜿蜒、遥遥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沟,才从沟里探出点兽类行过的踪迹......
等如鸢好容易在狭长幽深的沟壑里捕到两只灰褐带麻的野兔时,已经是暮色四起。
费了足足半日的功夫,总算逮住两只野兔,如鸢觉得也不算冤。
其实比起野獾、山猪一类,于她而言,还是野鸡跟兔子这类更好一些,毕竟她如今还没有弓箭,不好拿着家传的凌霄剑去跟山猪那种东西搏斗,既不趁手,也实在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想着这回回去了,得尽快弄把弓箭出来,以后打猎也方便些。
如鸢一边想,一边抽了几根柔韧细长的藤蔓枝将兔子腿捆好提在手上,这才松了口气,抬首越过茂密的树林望了眼天色。
只这一眼,才见天色已晚,霞绯都快彻底消了颜色,层云上已经起了星子。
坏了,那小神仙还在洞里等她呢,若是回去晚了,指不定怎么发脾气!
如鸢心下一紧,提起兔子就走,急匆匆地想赶在天黑前打道回府。
只是往前冲了没两步,才发觉山间沟壑幽深纵横,此处密林繁茂,许多叶子宽大的野草都没过人高,夜色渐染,她竟渐渐地有些看不清来时的路了。
如鸢心下实在有些慌了,顾不上草枝勾住了鬓发,惟于晦暗的光线中竭力辨认着脚下先前来时的痕迹。
她行于山野经验本足,除了脚下踩过的痕迹,一路来时也用剑在树上砍了刻痕,做了标记,只是这沟壑实在太深,不曾想夜色一来,先前的标记也瞧不大见了。
不过这种时候最忌慌乱,如鸢提着兔子定了定心神,就算看不清哪棵树上有刻痕,但若小心点,照着自己踩过的痕迹一路往回走,应当也能回得去。
不怕找不到路,就怕走错路。
纵然如鸢神思清明,一路小心谨慎地边走边看,一点没敢耽误,但天色还是很快暗了下去。
天色一暗,不禁让她后背有些发凉。
每走一步,好像这林子就跟着沉了几分,晃眼一瞧,四下山野也越发阴森。
纵然如此,如鸢也不敢耽搁,立时掏出了火折子照亮。
若还不抓紧时间,等天彻底黑下来,恐怕就真的不好办了。这回她在此山间深处,就是叫破了喉咙,那尊神仙也未必能听见。
为防错路,她只是稍稍加快了步伐,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也更为小心谨慎些。饶是如此,这等荒山野岭本就没有路,处处崎岖不平,走着走着也险些被一块暗石绊倒。
绊倒还不要紧,如鸢看着自己险些撞上一大块掩于草里凸起的尖石,才是生生捏了把汗。幸亏她方才眼疾手快地攀住了旁边的树干,竭力将自己拉起,这才没有绊倒撞了上去,只是手里吊着捆兔子的藤蔓将右手掌心勒出了两道深深的勒痕。
好家伙,险些就去见阎王了......
不得已,只能心惊肉跳地停下来先喘口气,山林里本就暗藏着如此多的危险,白日里便罢了,天光亮堂,她目力也好,尽皆避开不成问题。
可现下......现下只能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撑着树干缓了缓,如鸢又再举起火折子,往前照了一照。
天色已经完全沉沦,这一只小小的火折子也至多只能照亮附近半丈多,且林子越密,越透不下月色。
眼看自己已经离了山沟,正往上坡的方向,想来路是对的,如鸢稍稍松了口气,捏着火折子正要接着往前,只是趁着光亮刚好从余光中瞥见。
不知何时,她右手攀着的这棵树的树杈子上,赫然停了一张鬼脸。
只一瞬间,教人浑身颤栗,惊得头皮发麻,心都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惟见一尊浑身黑毛的庞然大物不知何时停在了树杈子上,就在她的右手边,正与她四目相对。
如鸢狠咬着牙没教自己骇得险些失声。
那张脸,形似人面但又面目扭曲,脸长似马,五官紧紧缩成一团,更像是戏班子里拿油彩在黑盆底上描得又白又红的傩戏鬼面。
一片惨白如纸,一片,又如血一样鲜红。
那东西懒洋洋地对着她打了个呵欠,血口如盆,齿疏锋利,尤其上颚两颗比她手指还粗的獠牙斜斜伸出口外,看得人心惊肉跳。
目光晱闪,贪婪地盯着她手里的野兔,也贪婪地盯着如鸢。
如鸢脊背寒凉一片地盯着它,动也不敢动。
这便是......这便是她初来泽月山时,曾与昆玦说起过的鬼猴子——山魈。
眼看着这东西实打实地就在眼前,教人无法再抱有天黑眼花的幻觉,如鸢额上滑过一线汗水,惊恐之余,心也忽地更沉。
好像她自从决定要来泽月山,运气就没好过。
到柳乔镇之前,先是在别的山头跟当地的山贼打了一架,遭了暗算,才会在后来上泽月山时,不敌胡一刀那伙人。
后来好不容易得了昆玦出手搭救,偏偏第二天她为了寻剑,就在山顶上累得睡着了,困在山顶上,等大半夜随昆玦回洞时,又一路从山坡上摔下,当时瘸了条腿。
这些日好不容易随他过了段不必再风餐露宿的日子,虽然清苦,也算安生。到今日千般辛苦捉了这么两只兔子,想着能开开荤,不成想,就这么遇上了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如鸢忽有些想哭,当初她还跟昆玦说,千万别在夜里遇见山魈,这种东西最喜欢在暗中看着你,还真是一语成谶。
这种东西,不光喜欢在暗中看着你,还夜喜犯人。
目色幽幽,眼前这只山魈狭长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比起她手里那两只兔子,它更感兴趣的好像是她。
如鸢上一回初见这种东西已经是许久之前了,那是她刚离边关没几个月,在云徽山上碰巧遇见的,那时她还不识得这种东西,也没有招惹那群猴子,纵然如此,也在山里跑了一夜才最终脱身。
而这一回,这东西眼下就在她跟前,离她不过至多两尺远。
那东西蹲在树上,皱巴巴的面皮凹在脸上,嘴突狭长,像失了水的老瓜,又像死而不僵的人面,眼里一直凝着骇人的冷光,观如鸢就如观猎物一般,好像只要她敢动上一动,那两只一直搭在脚背上的利爪便会倏忽一爪子过来。
对峙半晌,如鸢甚至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纵然已经汗湿了浃背,脑中犹然飞快地想着办法。
她虽没与这种东西交过手,不过也知这种东西因其天生臂长垂地,行动极其敏捷迅猛。眼下她若要让凌霄剑出鞘,还得先把手里的兔子丢出去,何况是如此近的距离,恐怕她一动,这东西就已经照着她的脸扑了过来,到时候势必躲闪不及。
想了想,如鸢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
她尚不知,眼下自己身边,是不是只有这一只山魈?
这个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如鸢就觉背心一寒。
之前她就与昆玦说过,这种东西长得形似鬼魅不说,齿锋爪利还性情暴虐,凶猛好斗,行动尤极为迅疾,穿林越树,极其灵敏。关键是脑子还特别灵光,跟人一样聪明,且成群结队,一只出现很快就会引来一大群,比豹子老虎都难缠,沾上了不死都得脱层皮。
有道是宁遇豺狼,不遇山魈。
而这只,很明显已经盯上了她。
如鸢不知它是在看玩物还是在看猎物,只见其颇有耐心,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她,这半晌竟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夜已至深,凉风幽微掠过,拂动如鸢手中的火折子扑朔不停。
再这样下去,手里的火引也坚持不了多久,疾疾思忖片刻,还是得先下手为强,总不能一直对峙到天亮,就是天亮了,这鬼猴子也不会放过她的。
随着火折子的扑朔,那鬼猴子明显也兴奋起来,似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抓着树干挠了挠,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尖砾划过冷铁,十分刺耳。
而这样的声音一传出,便是那一霎那,整个林间不论草地还是树干,忽然齐齐窜出数道身影,一并附和了那声音,呜呜咽咽,声潮此起彼伏,恍若鬼鸣。
天晓得如鸢此时是什么心情,只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听得她直接从头皮麻到脚后跟,浑身都在颤。她是知道这种东西都是成群结队,一只出现很快就会引来一大群。
可晃眼看去,无数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密密麻麻竟不知究竟有多少只,齐齐只盯着她一人。
这一瞬,如鸢想死的心都有了。
1.提醒小助手再再再度上线~本文中所有对野物的提及均为小说情节设置,根据晋江最新要求加以说明:食用野生动物这种行为是绝对错误的!!聪明又守法的机灵鬼读者们当然不会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