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礼部尚书谈学文被大理寺带走的第三日,因中毒而昏迷不醒的谈筠终于清醒了过来。
太医说,谈筠能捡回一条命实属幸运,还需静养。
可是,谈筠却撑着无力的四肢,顶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在司明钰的陪伴下,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响,达天听。
是什么样的冤情,让谈筠在病都没好全的情况下,坚持敲鼓?!
一时之间,谈筠这个谈府正经嫡出大小姐无人知晓,而后更是失踪、失忆,谈筝见嫡姐后当众发疯,谈筠疑似恢复记忆,谈学文邀谈筠过府,谈筠中毒昏迷,谈学文被大理寺调查,这一桩桩,一件件,从点到线,似乎拼接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人间冤屈千千万,但能敲响登闻鼓的,不过万一。
这登闻鼓,已近三十多年没有响过了。
此次一响,更是引起全程轰动。
谈筠这次若非有司明钰陪着,别说敲响了,怕是连走近,都会被人呵斥走。
可在鼓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所告冤情不仅要接受三司会审、皇帝决裁,更要被应都、不,天下人都看在眼中。
大理寺卿现在是最头痛的那个人。
在吏部尚书和御史大夫还没到的情况下,只有他一个人面对虚弱却坚强站着的谈筠,还有她身边那个一脸担心扶着她的司明钰。
身为皇子,身为皇子妃,谈筠就算没那个本事直接和陛下说,也可以通过司明钰告知陛下啊!
何苦如此大张旗鼓,使得全城围观。
大理寺卿抹了把头上的汗,前有一个不好处理的礼部尚书谈学文,后有一个不好处理的皇子妃谈筠,一个和大皇子司明远千丝万缕,一个和嫡皇子司明钰同床共枕,哪个都不好得罪。
这些日子以来,民间关于谈府一家的猜测源源不绝,大理寺卿也听闻不少,如今,谈筠击鼓鸣冤,她自然认为谈筠将要禀奏的冤屈就是谈府府内阴私。
这么看来,谈学文的确没把这个女儿教好。
就这点家事,他们私下解决就好了,如今反而借司明钰的势来敲登闻鼓,怎么?把已经成为大皇子妃的谈筝和亲生父亲谈学文拉下马,谈筠一个女子,又能有什么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司明钰还喜欢着她,愿意宠着她,那以后呢?
没有娘家扶持照料,以后她对于司明钰而言就是个想舍弃就能舍弃的孤女!
鼠目寸光!
谈筠连状书都还没递,大理寺卿心中已是对她不喜,不过是碍着司明钰的面子,勉强陪个笑脸。
谈筠半倚在司明钰怀中,自然看得出眼前大理寺卿眼中的不赞同,她却仿佛没看见一样,脸色未变。
她的怀中是从那个人那里得来的证据,滚烫得仿佛要灼烧她。
司明钰紧紧握着谈筠的手,想以此带给她力量。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吏部尚书和御使大夫就赶到了。
谈筠这登闻鼓一敲,全城瞩目,就算是不想来,他们也不得不来。
但与大理寺卿的想法不同,吏部尚书和御使大夫在来时途中通过气,一致认为,谈筠这击鼓鸣冤,看似是为自己讨回公道,实则是司明钰在背后做推手。
通过谈筠状告谈学文、谈筝,意在司明远。
之前看司明钰回应都后一直没有什么作为,还有人猜测他莫非不恋权势,可如今看来,不过是隐忍待发罢了,生为皇家子弟,那个位置,怎么可能没点想法。
皇权争夺,看来是要以此做开端了。
御使大夫,他神情肃穆,面对吏部尚书的深锁的眉头,他还是出声道,“登闻鼓本就是为了那些有冤屈的百姓准备的,若是有证据……我会秉公办理。”
吏部尚书听他这么一说,神情更加严肃,家事难断,更何况涉及天家!
这难道是逼着他们站位?
还是说,司明钰以为他们和司明远是一伙的,借此敲打他们?
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司明钰早已身亡,那朝中司明远如日中天,为了往后,他们这些朝臣多少也有了些许偏向。
可司明钰一回来,先后嫡出,自幼聪慧,芝兰玉树,那点不明确的偏向也早就掰正回来了。
一者占长,二者占嫡。
这要把未来官路投到哪位头上,正是要细细考虑的时候呢。
却没想到,他们还没想清楚,司明钰已经率先露出了獠牙。
吏部尚书一路深思,还是觉得,此案难判,该扔给皇帝苦恼,由此或许能看出皇上的偏向。
官途漫漫,吏部尚书也没有更上一层楼的想法,只求个稳妥。
而稳妥,就是看一个名正言顺。
见人到齐,司明钰终于放开谈筠的手,自觉地站立一旁,他知道,谈筠肯定想靠自己打赢此战,他能做的,只有在一旁默默守护。
可上首三人互看一眼,却觉得司明钰是站在这里给他们施压。
满堂寂静,由此,大理寺卿、吏部尚书、御使大夫心思各异,三司会审开始。
可当谈筠的状书呈上,三人还是齐齐变了脸色。
围看的百姓们只见谈筠淡薄的身子直直跪下,她的声音却不似外表那般柔弱,反而充满了力量。
“民女谈筠,状告谈学文于十三年前,因一己之私,构陷温睿广收受贿赂、操纵科考,致使温氏三百余人尽数流放,死伤多数。”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只见大理寺卿看着手中的状书,眉头越锁越深。
一旁的吏部尚书厉声道,“谈、端王妃,此事不可妄言,你可有证据?”
谈筠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书信,双手奉上,“证据在此,请大人过目。”
吏部尚书不敢接。
谈筠状告的,哪里只有谈学文,这明明暗中将当今圣上也状告了!
她这是想翻案,翻一场十多年前就由陛下下旨定的案!
就算谈学文真的如她所言,当年构陷了温氏一族,但时过境迁,难道她还指望如今越发昏聩的皇帝能承认自己当初断错了案,还温氏一个清白吗?
当下,吏部尚书甚至无法顾及还在场的司明钰,当场就想叫人将谈筠拉下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刚刚一直在一旁没发生的大理寺卿却在此时出声,“呈上来。”
吏部尚书不可置信地看向大理寺卿。
他疯了吗?
这也敢接?!
而且,在他的印象里,大理寺卿和谈学文私交好像不错的啊?
大理寺卿此时却是一脸严肃,他接过衙卫递过来的证据,那证据被油纸包的很好,可以看出保管之人的用心。
十几年过去了,若是保管不当,这里面的信件怕是看不清了,可他这么一看,那信件上字迹清晰,纸面干净,却荒唐地记录了一个人疯狂阴暗的计划。
吏部尚书不想趟这趟浑水,连证据都不想看一眼,另一侧的御使大夫却是走近瞄了一眼后,垂下了眼眸。
谈筠跪得笔直,火一样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上首三人,“民女外祖温睿广一生清白却惨遭诬陷,还有我温氏一族三百余人流放的冤屈,请大人明鉴!”
说完,她俯首于地,不再说话。
围观的百姓中窃窃私语,十几年前的事,记得的人已经不多。
可谈筠的话却唤醒了人们已经远去的记忆。
当年温氏一案,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谈学文竟然弹劾自己的岳丈,一开始,人们的想法还是他忘恩负义的。
作为一个不知道从哪个乡下地方冒出来的谈学文而言,能娶到儒学大家温氏的大小姐,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温老没有嫌弃谈学文的出身,将宠爱的独女嫁给了他,更是为他在官场上铺平道路,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更妄论,温老名下门生无数,谈学文在官场上,有多少人是看在温老的面子上,才对他礼遇有加。
可谈学文不仅不知恩图报,却反手就弹劾自己的岳丈收受贿赂、操纵科考。
温老在文坛多少年,当时几乎没有人相信谈学文说的话。
可是,事情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或许是陛下下令严查?还是从谈府中搜出了证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民间的话风变了,温睿广一把年纪了,本来应该爱惜名声,可他却为利所迷,收受贿赂,更是仗着自己门生满天下,受人尊重,竟然在科考中试题中暗中操作,等同泄题!
由此,让多少德不配位的纨绔得了官位,又让多少没有门路的学子苦读十年却没有结果。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
没有人愿意听温家的声音,那是狡辩!
没有人愿意听为温家辩解的声音,那是一丘之貉!
温氏一案,轰动一时,最后在万众的期待中,以温睿广病重身死、温氏一族流放千里的结局落幕,大快人心。
而谈学文也早从那个不知感恩的乡下小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大义灭亲、赤子之心的端方君子。
直至他官至礼部尚书,应都百姓对他的观感都不错。
可现在呢?
这些时日,众人对当年温氏一案也多少有些猜测,可当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人们却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上心头。
大理寺卿沉着脸,看完了谈筠递上来的所有证据。
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双目一闭一睁,看向还伏倒在地的谈筠。
这位便是当年那位名动应都的温家大小姐的嫡亲女儿,她的身上,留着一半温氏的血脉。
大理寺卿适才的轻视神色一转,正色道,“带谈学文。”
听到这话,谈筠抬起身来,在她的上首,大理寺卿一脸肃穆,吏部尚书一副避之不及,御使大夫神色不明。
谈筠原以为大理寺卿看不上她,必不会帮她,但没想到,这三人之中,竟然是大理寺卿最先出口。
谈筠敛下眼眸,藏在袖中的双拳却是紧握。
她想要的事光明正大的为温氏一族正名,外祖、温家、还有母亲,他们行事都光明磊落,不该遭受此等不白之冤。
就这么会功夫,谈学文已经被带了上来,一进来,他就飞快地看了一眼跪着的谈筠,和站立一旁的司明钰,神色未变。
在人前,虽然形容有些憔悴,但他还是保持着一副君子做派。
这些年来,大理寺卿与他私交不多,但也算不错,他相信有大理寺卿在,谈筠的那些胡乱掰扯不起作用。
毕竟,当年之事,莫说不是他动的手,他顶多只能算得上教导谈筝不严,而且,当年那事之后,他和司明远都有帮谈筝收尾,那批杀手已死,谈筠不可能找到证据。
谈学文内心有底气,却没想到,当面迎来了大理寺卿的喝问。
“谈学文,堂下女子状告你于十三年前,构陷温睿广收受贿赂、操纵科考,你认也不认?”
谈学文灰蒙蒙的双眼突然之间睁得老大,“无稽之谈!这是冤枉!”
谈筠心中暗恨,面上却是满脸委屈。
经过这段时间的做戏,民心已然在自己这边,谈筠这会绝对不会和谈学文当庭对骂,以免适得其反。
无论如何,谈学文是她的生父,女儿状告父亲,本就于礼法不合,难于登天,她现在绝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谈筠在一旁抹着眼角不出声,大理寺卿看了她一眼后,说道,“谈筠给出了证据,你们对峙吧。”
对峙?
大理寺卿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谈筠还在思考,那头的谈学文已经气急败坏道,“那是伪造的!”
谈筠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司明钰,他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只一直站在那里,但他的存在,却带给了谈筠极大的鼓励。
见司明钰向她微微点了点头,谈筠突然笑了笑。
“你想知道,这证据是谁给我的吗?”谈筠面向大理寺卿,褪去扭捏做派,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大人,我还有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