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地处北境,城内建筑多气派雄伟,一阵清风吹起钟楼四角飞檐上挂着的醒梦铃,铃铛翻飞,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据说这是墨宗送给容城的辟邪之物,只有邪祟入侵时才会响。
钟楼旁九州茶楼雅座,慕长渊靠在贵妃椅上,隔着珠帘听茶楼搭台子唱曲儿。
他在等说书人登台。
书僮将瓷杯重重磕在桌面,气得浑身发抖:“太过分了,仙山脚下竟然还有江湖骗子!亏我们从江南一路赶来,路上耗了整整两个半月!”
慕长渊点了一壶茶,然后就扔他在一边忿忿不平。
希望比夜里的微弱烛光更容易破灭,这种煎熬慕长渊上一世已经体验过了。
依稀记得在求医路上遭过多少白眼,慕夫人散尽千金只为换得长子的一线生机,然而听到的却是“肯定活不过二十岁”的定论。
慕晚萤不信命,慕长渊也不信。
不治之症和横眉冷眼,与地狱魔尊又有什么关系呢?
昨日种种一如昨日死,都说人死债消,更何况一万年过去,堂堂魔尊难道还跟凡人计较不成?
是的,他就是要计较。
“不过话说回来,”择一忽然话锋一转,小脸上充满了崇拜之情:“少爷什么时候读过岐黄医术,连我都不知道!”
择一是伴读书僮,理论上慕长渊看的书应该都经过他之手,魔尊自知露了点黑心馅儿,脸上波澜不惊,正准备用“久病自成医”给对方洗一遍脑时,书僮已经自顾地说下去:“那馆主也是蠢,居然被自己配的毒给药倒,活该!”
魔尊见话题揭过,索性闭嘴。
医馆馆主被戳破行骗本质,气急败坏指责慕长渊同行恶意竞争,要求比试药理,暗地里打算趁机弄死这个文弱的病秧子。
结果闹到最后,馆主只能沿街找别的大夫为自己解毒。
这样一来,容城都知道这“药宗嫡传弟子”是假的,用不了多久,找“小圣手”看过病的世家大族都要想办法出口恶气。
魔尊杀人诛心,惯来爱使钝刀子,一刀毙命不痛快,非要看着人家一步步走向灭亡,又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觉得这样才有意思。
择一还是想不通:“那些世家大族又不是傻子,怎会轻易上当受骗呢?”
说书人到现在都没来,慕长渊等得有些困倦了,懒洋洋道:“馆主敢自称药宗弟子,想来是有些证据的,附近的龙象山是墨宗的地盘,而墨宗是器修,专门铸造法器法宝,他只要想办法拿出几件法器,告诉人家这是某年某月给大家族治好病后,对方赠与他的,凡人通常都会相信。”
“先以一件莫须有且难证实的事标榜自己,再拿出所谓的‘证据’佐证,世间沽名钓誉者,十有八|九用的都是这个套路。”
“利用世家之间的信任,滚雪球一样把名声带动起来,权威这东西一旦树立成功,时无人敢轻易挑战的。”
书僮听得似懂非懂:“那他的法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慕长渊笑道:“这就要问墨宗了,仙山脚下打着仙门旗号开医馆,说没有保|护伞我是不信的,再往下查多半还涉及一些利益输送。”
择一恍然大悟,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这时,说书人总算姗姗来迟。
台上换成了案桌,上边摆放一把扇子、一块醒木。
不知为何,今日说书先生不讲民间话本,讲的是“仙魔殊途”。
慕长渊等了老半天,等来一个科普节目,顿时大失所望,满脸写着“晦气”二字。
“不周仙山内有一榭十二峰,‘榭’指的是临渊水榭,是沈琢大宗师的修炼之地,‘十二峰’则以月份对应,分别是青阳峰、花朝峰、莺时峰、槐序峰、鸣蜩峰、天贶峰、桐月峰、雁来峰、暮商峰、应钟峰、浅葭峰和岁杪峰……”
先生一口气报出十二峰的名字,台下的客人都听晕了,纷纷拍手叫好。
书僮小心翼翼试探道:“少爷,您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慕长渊漫不经心地反问:“你希望我生气?”
大概是身体虚弱,魔尊如今语气甚是温和,仿佛大一点声就会把仅剩的那点阳气给吐没了。
择一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然不是!害,不说这个了,咱们这次出来还有一件事要办呢!仙盟大会只剩一月了,我们要抓紧时间去不周山,只要赶得上趟,您肯定能拜入仙门,长命百岁,说不定咱们还能见到四少……”
絮絮叨叨的书僮倏地噤了声。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慕长渊脸上表情明明像是要笑,目光彻彻底底冷下来,“怎么不说了,见到什么?”
择一惴惴不安地瞅着他:“没、没什么。”
慕长渊这次千里迢迢出远门,是为两件事,第一找圣手灵枢看病,第二参加仙盟弟子大选。
假如圣手灵枢也没办法,他还能寄希望于修仙。
修仙可以长生不老,曾经的慕长渊只希望能摆脱病苦,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十四岁就已经寻遍了江南名医,大夫都说活不久,除非仙盟肯收,否则家里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
因着这句话,慕晚萤和他都还存一丝希望,慕长渊拖着病躯苦苦支撑五年,才等来这个机会。
五年一届的仙盟大会,也是仙门百家招收外门弟子的时机,满足两个条件才可拜师:一要年满十六岁,二要有仙缘灵根。
慕长渊硬撑来的这一线生机,最终在天元廿四年的仙盟大会上破碎了。
魔尊忽然笑问::“择一,假如你知道自己能活一万年,你当如何?”
他不知道又想起什么有趣事,表情阴恻恻的,却又带着笑意。
“我啊?”书僮跟不上少爷的思维,只得老实说:“我不知道,少爷。”
慕长渊觉得这回答太敷衍。
书僮见他面露不满,只能认真道:“假如我能活一百年,我当然希望能陪伴至亲之人直到最后;如果能活五百年呢,我就想多攒点钱让我的后人过得更好;活一千年的话,沧海桑田,很说人很多事都不好说,亲情也好应该都变淡了,那我就希望能把我所有感兴趣的东西都学一遍,反正有的是时间……”
“可是一万年真的好长哦,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这的确是实话,漫长到几乎静止的时间让人容易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目标。
但魔尊的目标一直都在。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回忆,慕长渊想起了一些自己在凡人时期的不怎么美好的记忆。
他与书僮曾经有过一段对话。
当年择一被赶出仙盟后,对慕长渊说:“少爷,世人崇尚修仙,但我不喜欢。”
“我和我的家人是因为饥荒才逃到江南的。”
“我爹娘早已死在途中,他们临死前把我托付给舅舅舅母一家,而我连葬他们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身上爬满了蛆虫。”
“舅舅为了换一口饭吃,到江南的第一件事,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乱世让这个孩子过早地体验过人情冷暖,择一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表情很平静。
“我到江南,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富足的地方;到不周仙山,才知道仙人过得这般惬意……”
“以前我不明白,家乡大旱颗粒无收、虫灾侵蚀的时候,能上天入地的仙人为什么不来帮我们?”
“但我现在知道了,少爷。”
小书僮坐在门槛上,月色被屋檐挡住,他瘦弱的身体连同流血的额头全都隐没在阴影下:“仙人受世间香火,在深山里清修证道,除非天道有所示意,否则不能随便插手凡间的事,”
“——就像他们让您认命一样。”
宗师都躲在山里闭关,下山历练的全是低阶弟子,偏偏这些名门正宗还要自证“道心”,能修成大道就有鬼了。
慕长渊心想,难怪一万年过去,飞升的上神依然只有沈凌夕。
一想到这个名字,魔尊内心深处就隐隐发烫,某种冲动似乎被点燃,连四肢百骸都烫了起来。
仿佛无形中有一道声音在向他发出邀请:打败沈凌夕,摧毁仙盟的道心,这就是你的方向。
天色渐晚,茶楼里宾客满座,都是歇脚顺便来听乐子的。
说书先生介绍完仙门又介绍魔修,有客人听说魔修可以肆意抢夺修为,忍不住抬杠:“老头,照你的说法,魔修随时随地都可能横死,那谁还愿意修魔?”
旁边的人附和道:“对啊,我刚才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这样!”
“就是!”
“说得对!”
台下起哄的人越来越多。
说书先生面对质疑却只是微微一笑,一拍醒木,故作神秘道:“这位客官,您一开口就是外行了。”
看客们的好奇心果然被勾起:“难道老头你是内行?”
“那你快说说,放着仙门的通天大道不走,为什么修魔?”
说书人摇开扇子,故意将声音越放越轻:“当然因为……魔修能速成呀。”
台下静默片刻,紧接嘘声四起。
“切!我当是什么呢!”
“速成也要有命才行啊!”
“就是嘛!”
……
眼看就要演砸场子,那说书人从容不迫说道:“各位看官,千万别觉得小老儿开玩笑,您要这么想:咱们普通人,有几个能安安稳稳过一世?这世道太乱啦,前年旱灾,去年虫灾,今年南方发大水——退一万步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难道就能保证一辈子顺风顺水、无灾无难?”
台下喝倒彩的声音小了些。
“天下才太平多久啊,咱们小老百姓遇到不公正当如何?遇到意难平又当如何?小打小闹或许犯不着纠缠,可若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有那些六月飞雪的千古奇冤,难道也先花他个三五百年修仙正道,再来填补人世间的意难平?”
铿锵有力的尾音震得听客们发蒙,这回台下是真的静了。
有人听完后忍不住赞同道:“说的也是……”
也有仙门弟子听不下去,拍桌子怒斥道:“哪里来的糟老头,竟在仙山脚下编排这些东西!你不想混了吗?!”
“磐磐,不要生是非。”
旁边的同门师兄地赶紧拉拽少年衣角,示意他别冲动。
珠帘雅间里的慕长渊似笑非笑,道:“这老头有点意思。”
那名暴躁弟子指着说书人不依不饶道:“按你的意思,仙门百家都是见死不救的伪君子,只有妖孽邪祟才是你们的救世主了!”
台上说书人两手一摊,委屈道:“你们听听!小老儿可没说过这话,是仙君自己这么说的!”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就有好事者起哄:“就是,你自己这么说的,居然还怪别人!”
“正经人谁修仙啊!”
“是啊是啊。”
下山历练的年轻弟子哪里斗得过靠嘴吃饭的江湖艺人,顿时全都气红了脸。
慕长渊只觉得好笑,却听见一旁的书僮喃喃自语:“我怎么也觉得说书先生说得对。人生短短数十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自己承担后果,没什么不好的。”
魔尊摇头,道:“这就是恶道中鲜少有谁能修成正果的原因了。”
天道分善道和恶道,善恶圆满,方成正果。
慕长渊正是因为参破了这一层,才成为第一位修至大圆满的天道魔尊。
楼下嘈杂喧闹,争吵中时不时有人蹦出一句:“怎么,你们墨宗还敢打凡人不成?!不怕仙盟过来端了你们老窝!”
慕长渊见弟子气得发抖又不敢动手,失笑道:“忍一时越想越亏,退一步越想越气,以后都是走火入魔的好苗子。”
话刚说完,他体内的魂元一动。
钟楼飞檐的醒梦铃互相碰撞“叮叮”作响,几乎要被邪祟之气掀翻了去。
慕长渊刚察觉异样,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大堂里惊慌声不断:“灯怎么全灭了?!”
“小二,店小二!”
“什么东西??”
“救……”
街道巷角响起凄厉的犬吠,夹杂着惊慌打翻杯盘的声音。
夜幕刚刚降临,容城的光线全部消失了。
**
“怎么回事!”
失去光源的一刹那,书僮险些绊倒。
恐慌在城中迅速蔓延,慕长渊还有心情开玩笑:“楼下的凡人给邪祟正名,这不,邪祟报恩来了。”
书僮吓得脸色惨白,小声道:“原来世间真的有邪祟啊……”
刚才起哄的茶楼客人,这会儿全都变了风向,一个个哭嚎着“仙君救我”,连滚带爬地抱住仙门弟子的腿,生怕他们扔下自己御剑逃走。
墨宗弟子竭力维护秩序:“大家先不要乱动!”
“冷静,请大家冷静一下!”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
书僮也在考虑要不要找一条大腿抱,危急时刻还不忘出言安慰:“楼下好像是墨宗的弟子,龙象山就在这附近,少爷您别害怕。”
慕长渊疏懒一笑:“少爷我都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择一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茶楼大厅里的墨宗弟子果然迅速作出安排:年纪小的留在茶楼里安抚民众,年纪稍长的带人先去外面探查情况。
有的弟子甚至跃跃欲试,自告奋勇想要出去应对邪祟。
他们本就是下山历练来的,容城受墨宗庇佑,附近一直没什么邪祟,偶有路过的孤魂野鬼,也不敢在醒梦铃前作乱——这可是上仙亲手炼制的法器。
醒梦铃能吸收邪气,保一方平安,尽管下午慕长渊和那铃铛对视老半天,也没见对方吱一声。
有弟子寻上楼来,挨个将雅座里的宾客集中到大厅。
择一听着声音,把脖子伸得老长,却听慕长渊道:“害怕的话就跟他们去。”
择一当然害怕,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走,我不走!”
书僮倔得理直气壮:“我的命是少爷和夫人救回来的!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对话间,墨宗弟子已经来到门口。
择一稳了稳心神,扬着脑袋对外头说:“我家少爷重病不好挪动,也怕将病气过给诸位,仙君尽管保护其他百姓,我能照顾好少爷,一定不给仙君添麻烦。”
书僮应答得客客气气,那弟子也确实察觉到雅间内有位病人——修士从筑基期就开始弱化五感,改用神识来分辨事物。
墨宗弟子并未发现其他异样,不好勉强,隔着屏风一拱手,说:“如此便请二位在雅间内静待,不要走动。”
书僮连忙谢过。
他们说话时,慕长渊就盯着窗外的漆黑出神:这邪祟的修为起码高于修仙者眼中的“元婴期”——几个菜苗弟子肯定搞不定。
但他并不打算出手。
仙修喜欢把“命数”挂在嘴边,是福是祸皆是命,有没有仙缘也是命。
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如今就算容城被屠,也只是这群人的“命数”。
在恶道魔修眼里,这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沈凌夕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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