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一定,轻轻掀开帐包,脚尖在外面点了两下,发觉没有人在外面,才敢探出脑袋,把帐包闭好,苒苒小步挪着出去了。
卫琅站在月光下,在地上画着诡异的符咒,每画一张,口中念念有词。
忽听得不远处的草丛中扑的一声,一眼望去,见隐隐有个人躺在了地上。
疑心是有人在此地偷窥他良久,心上一惊,急忙抹平了地上的印记,将身一晃,走了过去看个仔细。
借着月色才发现原来竟是苒苒。
卫琅暗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推了苒苒几下,见她毫无反应,卫琅无奈,“你不在帐包里睡,跑出来散食?”
叫了片刻,才渐渐发现她声息微弱,方才未曾觉得,此时再摸她的脉象,竟隐隐像是没了生气。
他正要带着她回去,就听得附近有脚步声,急掣符咒背在身后。
“谁?”卫琅恢复冷静。
来人肩边站了一只黑色的鸟,未听人声,却听得这乌黑的鸟叽喳,忽然间向着卫琅身后的苒苒就是一啄。
卫琅忽往黑鸟前一凑,叫它啄了个空,翅膀往草地上一磕。
他借这空儿,抓住了黑鸟的翅膀。
这个穿行僧袍的男子见了,收手道,“把我的爱鸟还给我。”
卫琅见他并非面生之人,收了符咒喊声:“就知道……带着这只蠢鸟的,除了撒巴阿达还能有谁?”
他松了手,这只他所言的蠢鸟,再次朝着苒苒的脸飞去,卫琅知道它的喙自然不如秃鹫,但要是被它这么一啄,这小丫头的脸也要不得了。
抢行一步,走近苒苒身旁,急忙伸手把苒苒掩住,“阿达,她只是个小姑娘,并没有什么罪。”
撒巴阿达眼中寒光逼人,“我该把她这一颗好头颅劈成两片,让她鲜血横飞,死在失韦。”
说着轻轻向外一脚,草间伏地而来的就是一阵劲风。
庭中满地是草,软绵绵的毫无声响。
但卫琅猛然用符咒隔开,两力相撞,竟使周遭的草簌簌生风。
可见此招之利。
撒巴阿达把手一招,说声:“我且问你,这个小姑娘叫怎名字?与你往来已有几时?”
卫琅答道:“她名字叫苒苒,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你不要哄骗我,她姓即墨,不是吗?”
卫琅本来想着能敷衍过去就敷衍一下,没有想到大祭司已经告诉了他们。
“她虽是即墨家的后裔,可除了封号,也没有什么再和即墨家相关了,名义上只是杨国公家的嫡女。”
今见卫琅这般替她说话,便知大祭司说的都不假,“话虽如此,但她骨子里还刻着即墨家的印记,学的是即墨家的道理,护的是即墨家的江山。”
“可既然我把她带了回来,她便是我的朋友,我不管她的身份如何,她都是我的朋友,我必须保护我的朋友,这才是你一直教我的义气。”
阿达低声:“罢了,我不必动手,她也被这沼气迷住了,中原人没有嗅过浓郁的墨脱花和沼气,对他们来说,比之曼陀罗也不为过。”
卫琅心道,“这有何难。洗一把脸便醒来了。”
待阿达走远,卫琅抱着晕倒的她上了马,到了海子边觅些水洒在她脸上脖间。
海子的水最解沼气和墨脱花,片刻后应该就醒来了,卫琅心想。
自己则在海子边继续画符练习。
息心静气等了半个时辰,细想:“怎么还不醒来?”
他坐在苒苒身边,想起了安木达曾经说有人溺死在墨脱花花海中,浓烈的墨脱花香气会迷惑人的神智,让心中脆弱的人看见自己或期盼,或恐惧的往事。
卫琅诧异她心思本就纯粹,居然也会沉在墨脱花中,真是令人费解,思来想去了一回,道:“再不醒来,你就醒不了了,得罪了。”
握了她的手腕,潜入她意识之中,道:“这是哪里?”
窗子紧闭,屋中的小孩子靠在角落里,抱紧膝盖,把头埋在腿上,看不清脸。
卫琅看了看四下,床榻边垂着缠枝牡丹纹珠垂帘,地上落着一只珍珠地划花瓷枕,厅前满地的碎片是白地墨花花卉折枝梅双耳瓶,皇家的华贵尽被打碎,在这一间小小的屋中。
墙角的孩子散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长褂,遮住了腿,露出两只瘦削的小脚。
屋中寂无声响。
卫琅正疑惑苒苒的梦里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在看见这个孩子抬起头的一瞬,卫琅心中一惊。
这是苒苒,十一二岁的苒苒。
只见她呆滞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睡倒地上,眉开眼笑。
笑了几声,忽的又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卫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在良渚没有见过,一路之上遇到如山的麻烦,也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却在从前的她脸上看见了这样的神色。
不禁心猛地抽疼。
他以为,至少她是简单快乐的。
见她口中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卫琅靠近了,听见这孩子说,“要是我能消失就好了……”
卫琅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用如此冷淡地口吻,说着这般绝望至极的话。
卫琅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仍然未醒的她,他本意想要叫醒她,让她重新变成那个活泼烂漫的苒苒,但他没有成功,她看不见他,即使他用尽全力,也无法让她看见他。
等她醒来,只见她揉了揉眼睛,笑道,“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卫琅没有答话。
苒苒拍拍草屑,脸上带笑,“来了你们草原,我就总是躺草垛里,都快成蚂蚱了。”
明明露出了那样悲伤的神情,又是怎么在醒来时候笑得这般灿然,卫琅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来失韦?”
“因为离忧哥哥啊。”苒苒跺跺脚上的泥说。
“要是救不了他,你会怎么办?”卫琅故意问道。
苒苒看着脚上的泥,慢慢蹲在地上,扣着泥说,“可以的,可以的……”
卫琅拉住她的手,“鞋底的草叶有锋,别划到手。”
苒苒忽然推开他,“可以!我说可以,一定可以救他!”
卫琅愣在地上,苒苒此前还没有用这样悲伤无望的眼神看过他。
卫琅哑然,犹豫后道,“你想救的,难道只是季离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苒苒站了起来,就要回去。
卫琅在她身后说道,“你方才在昏沉中,一直在喊哥哥。”
苒苒脚步一停,“是在叫离忧哥哥,因为担心他。”
“但是你叫季兄,从来没有直接喊过哥哥,包括季善敬,你也没有直接喊过他哥哥。”
他非要将她的伤口揭开,让她鲜血淋漓。
苒苒回过身,“我叫的是离忧哥哥,你应该是听错了。”
“是吗?”
“当然。”
“你害怕季离忧是因你而死,害怕季善敬是因为你才对他动手,你怕你自己是罪魁祸首。”
“别说了。”
“你也怕无人原谅你,其实你要的不是旁人的原谅,你只是想要自己的解脱。”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
“但就算是救回了季兄……谁又能救回你兄长?””
“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苒苒大哭,“别……别说了……”
卫琅不停,“你觉得是你的错,你觉得只要是你在意的人,都会离开你,你觉得他们会受到伤害,都是你一人之错,要是你从来就不存在,他们就不会丢了性命。”
“不……不要……不要再说了……我求你……”
这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竟然从来没有人发现。
他们都以为她是简单又干净的孩子,但她早已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