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离忧的呼号和挣扎终于停止。
他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但这是片很奇怪的水域。
等到他再能睁开眼睛时,他就看见了草地。
他的眼睛是最先清醒的,当他发现他就浮在这片水上,他简直吓坏了,无助地寻找说书人。
他低头看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片草原中的海。
碧绿的草地深处,藏了一块蓝色的巨型宝石。
不是小溪小河,是真正的海。
季离忧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在水面上行走,他并没有落入这水中,像是方才在泉水里那般无助一样,这水,居然没有淹住他。
身边有风呼啸的声音。
季离忧冷静片刻接受了现在的处境,他可能真的成了鬼,因为他站在水面上,也不会沉入水底。
周围有人叫他。
是个孩子的声音,他忽然道:“你是新的进使吗?”
等他到了季离忧面前,季离忧吃惊地看着他,道:“什么叫进使?”
“天葬后的失韦人,就是进使,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进使。”孩子说。
季离忧看看他,再看看自己。
刚才的事,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他是从一个山谷里回到了人间,并不是从地狱里回来的。
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绝不会很快就将那场噩梦忘记的。
但是他有些恍惚,是噩梦中的他才是真正的自己?还是现在?
他已有点分不清了。
孩子在笑,笑得很温柔。
“我带你去腾格里身边如何?”
季离忧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他现在是在失韦的草原上,“那不是传说中失韦的天神吗?”
孩子已经牵住了他的手,也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把手收了回来,“你……你没有死?”
季离忧摇头,“你看,水里都没有我的影子,我应该是死了吧。”
孩子仰起脸,“不,你没有死,你的残魂还留在躯体中,现在的你,只是你魂魄中的一部分。”
他的脚落在水面上,轻轻点了点水面,季离忧便重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就是证据。”
季离忧点点头,“可能你说的是对的,因为我不久前听另外一个人说,我命很硬,还没有那么容易死。”
孩子和他沿着水面往岸边走。
“你是什么人?”季离忧问他。
“别看我这么小,其实按照你们一年一算的法子,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我只是死的时候年纪比较小。”
季离忧忍不住说,“真可怜。”
孩子摇头,“死了比活着好,我以前总是饿肚子,但是现在,我过得很好。”
“你为何不去轮回,不是说人死了,就会去轮回吗?”
孩子摇头,“我们归腾格里大人管,不归你们中原的神管,当然,一般的失韦人死了,也会像是中原人那样,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走到尽头便进了个孩子的躯体中。”
“你呢?你没有去那个地方?”季离忧问。
他说不,“我可是神使,才不必去。”
“神使?”季离忧心中暗道,“嘿,遇见闻老头的同行了。”
“是啊,我是神使,是专门管草原祭祀的神使。”孩子指着不远处的高地说,“那就是失韦人祭祀腾格里和先辈的地方。”
季离忧点点头。原来这片草原中的纯净水域,叫做海子。
“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第一道阳光总是照在海子上,随后,再落到高地上,腾格里大人就在海子和无妄海相连的地方。”
孩子眼睛里带着种梦幻般的憧憬,“每年到了祭祀的时候,海子看来就好像比太阳还亮,失韦人笑着跃入海水中,就好像被太阳拥抱着一样。”
“祭祀先辈我明白,为何要祭祀腾格里?”
孩子不理他,继续说,“然后我们就开始在初升的太阳下祭祀,祈祷腾格里永远存在,永远不要将我们遗弃。”
“用什么祭祀?”
“在平常的日子里,失韦人都用花束。”
他轻轻地说:“从远山上采来的鲜花。”
季离忧说,“中原人也祭祀,可是他们用牛羊,还有其他牲类。”
孩子说,“也有不平常的日子,需要用牲类。”
“那一天你们用牛羊做祭礼?”
“用失韦人。”
孩子见他脸色大变,又解释:“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天神,这是可以换来来年祥瑞的好事。”
“我们选一个最强壮的男孩,他就象征着腾格里。再选出一个最美丽的失韦女子,将自己奉献给他,直到太阳下山时为止。”
季离忧静静地听着。
他慢慢地接着道:“然后我们就会让他死在夕阳下。”
他说得很平淡,就好像在叙说着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季离忧却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鸟翼扑腾。
“男孩自己愿意死?”他问。
“当然愿意!”孩子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死法满是荣耀,那么美丽。”
季离忧觉得残忍,中原已经有数百年没有用生人作为祭祀的用物。
季离忧的拳头已握紧,他觉得腾格里也许只是个邪恶的神。利用草原人的无知和幻想,将一件极邪恶的事蒙上层美丽的外衣。
“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因为在海子上醒来的灵,这百年来,只有你一个,我还以为,他们又重新开始祭祀了。”
“重新开始?难道之前都……”
“对啊,自从失韦换了大祭司,这样的祭祀便停止了,算来也正好一百年了。”
季离忧松了一口气,看来新上任的大祭司,还算是个仁慈的人。
孩子继续道,“我都一百年没有和人讲话了,要是我不能作为祭祀神使,那我便没有任何价值了,也许,到时候腾格里就会让我重新化为人。”
“做人不好吗?”季离忧问他。
“当然不好。”孩子将他送上岸,自己又转身走了。
夜已深了。
说书人一个人坐在房间中,已很久没有听见一点声响。
他先将这个像是没有呼吸的人放到床上,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都为他盖起来,仿佛生怕他着了凉。
然后他又将所有屋子里的灯全都燃起。
他从来不怕死亡,也不怕黑暗,不过对这个躺着的人,他希望死亡和黑暗可以离他远些。
他的判断极少错误过。
但是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躺在他身边静静入睡的人。
他只记得,他将他从地上抱起的时候,他问他那句话,几乎要让他心碎。
如果是质疑或是怨恨,他都可以理解,但他没有想过,季离忧在乎的只有这个。
夜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他也已经预测不到。
说书人叹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但这不是雨声,说书人急忙去看床上那句“尸体”。
紧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了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不可收拾。
他当然不会被烧死,但他怕季离忧有事。
他正想跑到他身边将他带走,一阵热烟袭来,他被刺伤了眼睛,等他再看,床上的季离忧已经没有了踪影。
说书人当即冲了出去。
“何人放肆!将他还给我!”几乎要震破云霄。
但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汤池,热气滚滚。
卫琅洗过了,擦干净正准备换上干净的衣服时,有人忽然进来了。
卫琅在烟雾后看清了他。
“离忧?”
季离忧点点头,“你洗好了?”
卫琅停在原地不知如何说这种感觉,他发觉季离忧变得很奇怪。
季离忧又指了指他身后的池水,“水还热吗?”
卫琅看了他两眼,“还是热的。”
等季离忧把衣带解开时,卫琅也没法子再沉得住气了。
他转过头去,“你醒了,告诉闻先生了吗?”
季离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
卫琅问道:“你笑什么?”
季离忧说没有,“只是笑你不敢看我。”又道,“我身上有什么?”
卫琅在热气中呆的久了,红着脸摇头,“没有什么,我从未和别人一起洗澡。”
卫琅正要出去的时候,听见身后水波声荡漾,他随手握住了方才擦拭所用的长巾。
季离忧已经来到了他身后,“你在想什么?耳根都红了。”
他离得太近,呼吸都撒在他背后,卫琅背着脸把长巾丢给了他,“别告诉我,你现在什么都没穿。”
季离忧笑了,“进来的时候,衣服是脏的,你叫我穿谁的衣服?”
卫琅愈发晓得现在的情况,但是,他没有任何举动。
不知在期待什么,但心头很是沉重。
季离忧将长巾裹在身上,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不敢看我?”
卫琅抬起眼眸,点头道,“是啊,不敢看季离忧。”
同时刹那间将一道符咒贴在他胸膛上,轻声道,“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季离忧倒在了地上。
安木达的房门是虚掩着的,屋子里头,只摆着一桌、一椅、一镜。
走进去的时候,一个修长苗条,个子颇高的女子正坐在铜镜前梳发。
安木达当然也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问:“夜深了,你来做什么?”
他背着身后的人,将人放在安木达的床上。
“他在我房间里。”
安木达大吃一惊。
“他醒了?”
“是醒了,但应该不是季离忧。”
“你什么意思?”
“总之,我感觉不像。”
“什么不像?”
“刚才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个女子。”
“他醒来后,变成了女子的声音?”
卫琅说不是,“声音还是季离忧的,但是……怎么说呢……就是……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那现在怎么办?你把人放在我这里。”
“我已经让小厮去叫闻先生了,须臾便道了。”
说话间,安木达房内角落里的箱子微微有动静。
“怎么回事?”卫琅说。
安木达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即拦住他的去路,“没有……没有什么,你把人放在我这里,要是有什么意外,我再给他弄晕。”
“不对,箱子里有什么。”卫琅已经穿过她的防护,几步到了箱子前。
一打开,便看见一个睡得正熟的女子。
卫琅诧然,“你把即墨苒带来了?”
“又不是我要带着她,她自己要跟来。”安木达摊手无奈道。
卫琅则忧心,“你别忘了,她可是棠硕公主,现在已经快到了东胡的地境,她若是在东胡出了事,你叫东胡王怎么给皇帝交代?”
安木达说不知,“你要不把她叫醒,问问她。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钻进了箱子里面。”
苒苒睡得真香,箱子虽然小,但她人也没有多大。
安木达看着她的睡容,“睡得真香,明日再说吧,过一会儿闻先生来,你别多嘴。”
“就算我不多嘴,他也会知道。”
安木达蹲在箱子前,逗苒苒玩,“你看她睡着了还皱眉,是不是比平时要凶啊?”
卫琅无奈,把安木达拉过来,“海子上的岸耶快开了,我们没有时间把她送回去,你最好不要胡来。”
安木达反握他的手,“你凭什么说我,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难道需要我提醒你?”
卫琅皱眉,“告诉过你了,不要读我的心!”
“你先惹我的。”安木达愤愤不平。
卫琅看着箱子里的人,慢慢走上前,放低了声音,把手伸了进去。
安木达挡住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卫琅已经搂住了苒苒的腰,一只手放在她腿下,将她抱在怀里,白日里赶路,苒苒实在是累着了,此时的动静,竟然丝毫没有影响她睡觉。
安木达要把苒苒夺过。
被卫琅的术法压制。
“我把她带到我那里睡,明日再和她算账。”
“你敢!”安木达威胁。
“如果你今晚非要留着她,那我明日就找人把她送回去,不管路途多危险,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她死在半道上,也同我们不相关。”
安木达急了,“不可!”
“那我就把她带我身边,你不许动她,一根汗毛都不许。”
“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你别污蔑我。”安木达嚷起来。
卫琅的怀里的人像是要醒来了,嘟囔一声,又把头靠在卫琅肩膀上睡着了。
卫琅低声说,“你在这里,等闻先生过来,一会儿和他说一下情况,但别说是我找到了他,只说你看见了他,见他神色异常,就把他带了回来……剩下的话,你自己看着说,他的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但是衣服是我刚刚给他换上的,是新的衣服,闻先生可能会问起这个,你也搪塞过去,记得不要说漏嘴。”
安木达说不要,“我凭什么替你撒谎?”
“要不,我明日和苒苒说些你的旧事,让她开开眼?”
“你……”安木达只能眼睁睁看着卫琅把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