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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此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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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有人抱起了他,将他拥入怀,他听不见这人是谁,眼前也渐渐模糊。

但是他知道,是他。

一定是他。

如果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也要背过身去,遮住双眼。

他从来不想质问他,这样的质问只会让两个人都辛苦。

季离忧只是拼尽全力说了句,“我不是……不是他的替身,是不是?”

过去他和他经年旧事,都是真的,他不信他对他的笑是假的,也不信婴师傅说的话,如果所有人都说他要杀他,他也要辩一句,他不会。

他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季离忧想要握住他的手仔细问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他和他,来不及再说最后一句话。

这当中一定出了差错,他想要弄清楚,只可惜,他没有力气再问他真相。

他也不敢问他,为何他晃了两次铃,他都没有像原来一样朝他奔来。

耳边再次传来声音,已经是很久以后,季离忧觉得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他总是做噩梦,这倒是成了习惯。

猛然一睁眼,他已经身处一座幽秘宁静的山谷。

季离忧摇摇头,“还没有醒来,我得再睡一觉。”

他躺在草丛里,闭了眼,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那个梦,实在太可怕。

他睡不着了,彻底睡不着,既然是在梦中,那就随遇而安,季离忧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记得,刚才那个梦里,途陌砍碎了他的手。

如果他的手不拦一下,恐怕他一瞬间就要毙命。

在山谷昏昏暗暗,草植极高,遮天蔽日,他走得很快,走了很远,还是没有看见大路,一直都在草丛和山间行走。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再次抬起头,却发现入山已更深。

季离忧无奈,“我到底在哪里?”

很快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迷了路。

头顶微弱的光愈发浅了,季离忧明白,是天快黑了。

他听见似乎有兽类的低吼声,鸟雀的挥翅声。

更可怕的是,四面的雾又渐浓,这迷雾蔓延得很快,季离忧几乎辨不出自己的手在何处,像是置身于打翻的牛乳之中,无论眼力多好的人,都很难看得到七寸以外去,而且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像是走不出这座山谷。

季离忧吼了一声,“有人吗?”

他叫了半日,发现这里没有人搭理他,虽然身子不是很累,但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本想坐在原地,等这个梦自己醒来。

不知为何,在梦中,他开始发抖,真冷啊。

他把手凑到嘴边,一边哈气温暖自己,另一边却发现从他口中出来的气也是冰凉的,和这幽深的的山谷一样,没有温度。

同时他也发现了,手腕上的铃铛已经消失了。

他弄丢了自己的铃铛。

季离忧忽然想起了婴师傅的话,他说他的铃铛是招魂铃。

如果说……如果说招魂铃消失了,意思是不是,他不再需要招魂铃,说书人已经收走了他身上的招魂铃。

所以,铃铛才不见了。

其实,他想,也有可能是招魂铃不再需要他。

已经召回了他想要的魂灵,他留着他,又有什么用?

季离忧一瞬间清醒过来。

“我是死了吗?”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难道这里是黄泉路?”

他的回声在林间回荡。无人来寻他,也无人来引他走,就算是黄泉路,好歹也有黑白无常,他就这么不招人喜欢?

迷雾后面,有什么呢?季离忧好奇。

他绝不是那种能坐下来等云开雾散的人。

于是又开始向前走,把闻老头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心里才舒坦,又走了很远,还是找不到路,在这陌生的山林,要命的浓雾中,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归途?

他的肚子叫了。

“人都死了,居然还会饿?我可真是饿死鬼,早知道死的时候就吃一点东西了。”

他真的很快接受了自己已死的这个事实。

在其他事情上,他总能保持清醒,唯独,在说书人身上,他蒙住了双眼,也捂住了耳朵,他只想留在他身边。

正在他开始觉得饥饿疲倦,开始担心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气。

香气虽然极淡,可是他立刻就能分辨出那是烤野兔的味道。

季离忧咽下口口水,虽然觉得更饿,心神却振奋了起来,屏住呼吸片刻,再深深吸了口气,立刻就判断出香气是从他偏西方传来的,得了,不如去看看是谁在祭奠他,来给他送饭了。

他的判断显然正确,因为走出一段路后,香气已愈来愈浓。

季离忧哼着小曲,“做鬼也好,以后所有人都看不见我了,我也不必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前面的山势仿佛更险,地势却仿佛在往下陷落,烤兔子的香气里仿佛混合了一种沼泽中独有的腐朽恶臭。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要是他真的已经死了,那现在,他到底是在何处?为何他能感觉到冷,也能闻到香味,是鬼也有知觉吗?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响起一种怪异的声音,他加紧脚步赶过去,就看见浓雾中出现一条怪异的影子。

不像是野兽,他无法形容这影子的形状。

迷雾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这影子竟然主动走到了他面前。

他一看见这影子,心里立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因为他看见了这影子和他长着一样的脸。

季离忧鼓起勇气冲过去抓住他,这影子忽然消失了,化为一阵风,彻底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他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站在那里怔了很久。

他完全想不通为何这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因为想不通,所以更好奇。

现在对他说来,能不能找到归路已变得不太重要了,因为他已决心要得知那人是谁。

他走得太急,地上还有没有吃完的兔肉。

季离忧顺着香味坐下来,先将那块兔肉上的泥土擦干净,再撕成一条条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这兔子没有烤熟,只有外面熟了,里面还带着血,季离忧现在明白了他为何不吃完,因为就连他自己都吃不下。

满嘴血腥气,简直无法下咽。

可是他勉强自己全都吃了下去。

他实在是饿极了,身上的力气也开始一点点消失,要是还不吃点东西垫底,那真的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后,果然就舒服些了,他躺下来,准备在这柔软的落叶上小憩片刻再出发,也许等一会儿,迷雾就会散开。

他当然绝对想不到,这一躺下去,就几乎永远站不起来。

烟一般的浓雾在木叶间浮动,季离忧刚躺下去,立刻就觉得这些烟雾遥远得就像是天上的云,所有的一切也都距离他愈来愈远。

他觉得意识变得更模糊了。脑中一团浆糊。

整个人就像是忽然沉入了一个又软又甜蜜的无底深洞里,世界上每件事都仿佛变得遥远了,重要的事也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痛苦都已得到解脱。

这种轻松而甜美的感觉,正是每个人都在寻求的,一开始季离忧确实觉得很愉悦,但是慢慢的,他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一睡不起,他要走出这里。

关键是,他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骨节都已松散脱力。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怪异的影子。

影子缓缓向他走来,在他眼前停驻,季离忧确定,他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人眼中的倒影和他自己长得一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这个好笑的事。

影子开口说话了。

声音怪异,艰涩而沙哑,像是在火上被炙烤烧焦的喉咙。

影子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应该杀了你灭口。”

季离忧不懂:“什么秘密?”

他手指点了点额头,片刻后道,“算了,不吓唬你了,你一点儿都不怕我。”

季离忧身上的力气慢慢回来了,一开始入梦时身上的痛也全部消失了。

“多谢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季离忧拍拍身上的泥土。

“灵丹妙药。”他道,“跟我走吧,不然你走不出去。”

“我们要去哪里?”

“去淌过忘川,到后世去。”他道。

“你不会就是牛头马面吧?”

他笑了,和季离忧笑起来弯起的眼角几乎一样,“我没有牛头也没有马面,我只是个人。”

“你为何和我长得很像?”季离忧问道。

季离忧看着他,不一会儿,他便被这个人敲了下脑门。

季离忧揉着头,“打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什么?”

“我姓季,名斐裕,字伏微,你说我为何打你?”

季离忧哑然,“你是……季伏微?”

他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态度还是那么严肃而拘谨。

他用一只手慢慢地解开了系在下颚的丝带,脱下了斗笠,将斗笠戴在他头上,斗笠下有纱,在迷雾中更是辨不出前路。

季伏微忽然道,“这迷谷深林的雾气有毒。”

“迷谷深林?”

“你知道?”季伏微问。

“我听人说,千年前,山神被贬入凡间,落地之时,就落在迷谷深林,天君不允她还留有神位,便以鬼相称,所以迷谷深林里的山神,如今已经成了山鬼。”

季伏微听罢,倒也没有反驳。

走了一段路,他带着季离忧来到了山谷外的一个小木屋。

入了木屋,季离忧身上才开始暖和起来。

他拉开季伏微对面的椅子坐下,道:“有酒水吗?”

季伏微摇头。

“本来我该称为你一声祖父,但你这幅模样,和我差不多年纪,我还真是说不出口。”

季伏微淡淡一笑,“不碍事,反正你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不必强求。”

季离忧一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无子,哪来的孙辈?”

“那我父亲是……”

“他是我的养子,就像你是他的养子一样,我们是差不多的关系。”

季离忧伸了伸手,“让我先缓缓,我是他的养子?”

“难道他从未告诉你?”

“我以为我是他的血脉,没想到,我连季家的人也算不上,季善敬要杀我,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季伏微起了身,端着茶走过来。满满一大壶滚烫的浓茶,壶嘴里还在冒着热气。

“这里虽然没有酒水,却有茶水,你要吗?”

像是在和同龄人说话。

“多谢。”

季离忧喝着茶问,“我现在是死了吗,同你一样在地下沉睡?”

季伏微道:“你可以不睡。”

“嗯?”

“尚有一线生机,你的命还算硬。”

“是你救了我,把我带到这里?”

季伏微摇头,“走吧,回三界去,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处。”

他略一伸手,书架后面的一壶酒自动飞来。

季伏微将手里的一壶酒摆在小马面前,道:“喝完了这壶酒再走也还来得及。”

季离忧笑了,道:“你不是说这里没有酒水?”

“现在有了,是为你送行的。如果是因为我,让你这些年过得不好,还请你见谅,这酒算是我赔罪。”

季离忧想笑,却笑不出。

因为季伏微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因为他吃了太多苦,连同季善敬,也不得安宁。

事实上,季善敬从来没有弄明白,挡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季伏微。

是季伏微,挡在了他们面前,遮住了他们的光,他们活在他的影子中,渐渐长大,也变成了他。

季伏微叹口气,道:“你伤得不轻,清醒后一定会很痛苦。”

季离忧鼻头一酸,“但是痛苦也能使人保持清醒。”

人活着,就有痛苦,那本就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事。

季离忧渐渐发觉,只有一个能在清醒中忍受痛苦的人,才能长长久久走下去,人间的路,实在坎坷。

泉水从高山上流下来,季伏微推了他一把,将他浸入了冰冷清澈的泉水里。

冰冷的泉水流经季离忧的伤口,一瞬间,死前所有的疼痛都回来了,痛苦几乎难以忍受。

手腕开始发麻,由手腕开始,蔓延及上,身体中每一处都在疼痛,他想要吐血,但是冰冷的泉水灌入了口鼻之间,他感觉不到鲜血的气息了,只有泉水的冷冽和甘甜。

岸上的季伏微伏在水边道,“走好。”

他在水底看他渐渐走远,衣衫也渐渐随着风飘远。

水不是柔和的大手,水像是一把刀子劈开了他的身体,从中央,到四肢,从体内,到体外,没有一处不痛。

可是痛苦却已使他清醒。

寒冷比温暖更使人清醒,苦痛比欢乐更让人记忆深刻。

季伏微出了木屋后对他说,“世间事,苦有十之八九,甜却不足剩下一二。”

这不是泉水,是一条通向人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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