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舟尊者说:“这是自然的,送礼一定要送的巧。我也常常在想,若要给东海龙王送礼,该送什么好呢?我想,他定是稀罕一些乐器之类的……”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却还是不敢点明:
“师兄,师父留下的那把仰山琴,不知你……可还在用啊?”
一时气氛安静的出了奇,突然响起的两声鸟鸣也格外怪异。
琼舟尊者和苏湮颜此时都非常注意怀容仙君的表情。
只见他好似在想什么,放了茶盏。静坐着不回答。
突然他一抬眸,目光如秋霜般萧条。
“梓祝,现在几时了?”他问。
“师兄,现在是未羊之时。”他悻悻然答。
只见怀容仙君又低下头,又转着茶盏不知在盘算什么。
琼舟尊者他长叹一气,为缓和气气氛,他缓缓开口:
“师兄啊,其实我此番想向师兄你要一件东西,但是我也知道,我开这个口你定是要生气的。”
可他却微微笑了一下,叹出一口气。“你可算是说出来了。”怀容仙君理了理衣袖。
琼舟尊者疑惑着说:“师兄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你这几日天天跟我说东海公主,我也是近日里才迸出这个念头来,但是实在不敢去深想——
但当你一提到龙王喜欢音律,我便能猜到七八分,你定是想讨那仰山琴去送给龙王。但我始终没去细想,直到你自己说出来。之前我还一直不敢信,谁知果真猜的不错。”
他说话声音悠远,却带了一股有气无力的哀怨,但他始终并没有像预料之中的那样勃然大怒。
此时此刻,琼舟尊者竟有些愧疚了。他垂下头,偷偷看了一眼苏湮颜。
苏湮颜此时很是识相,她悄悄退了出去,留下他二人在亭里怨怼。
接下去是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战场了,与她毫无干细。如果再继续留着,这把火怕是要烧到她这里。
可是她在亭旁边偷偷听着,他二人听起来并无有口角之争的样子。
只听怀容仙君淡淡的问他:“你操琴的技艺可有提升了?”
琼舟尊者答:“不多。”
怀容仙君道:“你要真心有了成家的念头,我自然是高兴的。但你若是真心想获得龙王的认可,光光有个好乐器送给他是远远不够的。
你且知道,再好的乐器,终究是个空壳,是个死物,那都是人做出来的,是最最靠不住的。古时候梵音大帝手制这把仰山琴,只因他是极善鼓琴的梵音大帝,因此,如今这把琴才有了这样高的价值。”
他停了停,继续道:“东海龙王他老人家执掌东海千年,他看的,岂是这一把仰山琴,他终究看的还是你。
你可否如梵音大帝一般,有这般手制奇器的能力?你又可否如这把琴一样,担得起梵音大帝亲制的名号吗?”
“师兄教训的是。梓祝记着。”琼舟尊者的语气沉重,嗓音略带沙哑。
“突然坐地上干什么,起来。”怀容仙君说。
“我这一跪,跪师父,还有师兄。”琼舟尊者气息深沉。
“你跪师父便好了,你我同辈,我不要你跪。”他说。
“师兄。你当真舍得给我?”他疑惑着问。
“你再问一遍,我便不舍得给你了。”他说着,脚步便声响了起来,渐渐近了。
他走出了亭子,侧过头却看到苏湮颜站在亭边,她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纱帘吹拂到她的身上,她眉眼深邃,手指上还绕着纱布。
他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转身离去了。
苏湮颜此时觉得,从这个怀容仙君的脸色上来说,他好像有一点生气,但是那种生气更像是被压抑住的哀伤。其间还带着一种茫然。
苏湮颜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从他一个表情上可以看出那么多东西来。她管他作甚啊?
她走进亭子里,看到琼舟尊者正站在亭子最侧边发愣。
她说:“恭喜尊者,喜获仰山琴。”
他却说:“获是获了,喜就算了。”
“尊者不正是想要这仰山琴吗?如今已经得到了,我想东海龙王和公主都会很高兴的。”她说。
“我自然高兴的。但我只是觉得,好琴需配君子,我终归只是靠着几分情面才把琴讨了来。”他深深叹出一口气。
其实他是觉得,这把琴在师兄那里是顶好的风雅之物,但到了他这里,怎么便成一把赠来送去的俗物了。
眼看着师门漫山的琼花,渐渐忆起姜舒仙君那张有时慈爱有时却严肃的脸来,他只叹光阴荏苒,往昔的岁月都如白驹过隙生出的浮影,在这一方小亭下,在这眼前清澈见底的水面上碎了个满池。
他突然忆起一些旧事。
他记得他师兄,他其实也不是没有碰到这等类似的凡俗之事。甚至他那时运气不太好,这事还有点麻烦。
那已是他还未成为琼舟尊者之时的一些事了。
琼舟尊者回过头,朝着苏湮颜微微一笑。“小丫头,你多少岁了?”
苏湮颜她在仙界的年龄,为了让人觉得她单纯可靠,报小了个小了两百岁,但她的实际年龄其实也并不大。
“五百二十一岁。”她道。
“我大概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去了天庭,那时正是我师兄晋升仙君之位的受冠之礼。我看我跟你也有点缘,便把这些事告诉你吧。”
苏湮颜疑惑,会是什么往事呢?
琼舟尊者望着池中的浅游的鱼儿,脚下踢入一块石子。
顿时扑腾的一声水声,鱼惊,朝四处八方游去。涟漪乍然漾开来,波光粼粼照在水榭里。
曾经的少年岁月,自师长离去后,便不见了天日。
他记得那时师兄刚及弱冠,便已继承了这若大一座山峰,成为这云上峰的新峰主。
但是位居越上,越是孤高。这峰主之位怎是如此好坐的?仙界才子如云,只有当初号称仙界第一医术的姜舒仙君才能镇得住此位。
而他这时正是叛逆的年龄,面对一干着突然造访云上峰的不速之客,那些来来往往,心思难测的一众医仙,他感到甚是害怕。
甚至那彭山的吴枫长老的两个徒儿竟公然欺负他背无靠山,这让他感到颜面无存,可师兄看到了竟也不帮护他。他心下哀痛,心想师父怎么就突然去了?
于是他常常去来卢峰去拜见梵净掌门,一见掌门他便哭着说:
“掌门师伯!我师父在世时常说,云上峰是先祖留下的地方,代代传贤是给明觉正统。可如今师父乍然离世,仅留我和我师兄二人,那些我们明觉山的自己的长老常来那也便算了,可是别山的长老医仙竟总是不请自来我云上峰,扰我与师兄清修。他们分明是妒忌,是觊觎云上峰这方宝地!想就此逼着我们让贤!”
“混账东西!仙界如今各山各谷都是同道中人,你我不分派别,你说这话可是要引起各门派间的争端吗?!”
梵净掌门横眉冷对,满脸的威严,如同寒霜傲世:
“你若是找我诉苦,一回两回的我念你年幼又师长新丧,且好声好气的安慰你不与你计较。但你总是如此的不成体统,你可担得起你师父的教授之恩呢?!”
梵净掌门大袖一甩,坐于尊座之上,睥睨的看着他。
“能者,担大任而不乱,此方为能。得大任而威四方,此方得贵。你再不去好好进修术业,只怕你云上峰的门槛都被各路仙家快踏破了!若不是我专修业道不懂医理,我便替你逝去的师尊亲自管教你。但如今你还是自谋前程吧!”
公输梓祝跪谢掌门。
这一跪,他便知了掌门无心罩他,说白了就是叫他自谋出路,打哪来滚哪去。
他愤恨,往日年幼之时,他父亲是富娥山的首富,他花了多少心思托人好说歹说,才把他托给了姜舒仙君成为座下的弟子。
当时他天真的以为,傍着这棵大树,日后便是前程似锦了。但谁知这棵树,说倒便倒了,竟没有一点征兆,连同他的似锦前程也一同垮塌了。
他要是回去了,虽仍是富商之子,用度无忧。
但却还要每每看各路仙君的脸色行事,搜刮肚囊的要讨好他们,实在是窝囊得很。一想到自己若要回去,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却不能出仕,继续深究下去又何意义?!
回去之后,他又心中不爽,与师兄摆起脸色来。但他师兄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吃食默默放在他门口,哑口不辩。
他那时只管着自己,他哪知师兄受的压力是他所不能想象的。
他向来任性,好在还能后知后觉,随后也便帮衬着师兄。他生来有一张讨巧的嘴,应付各路仙长也是自有路数。然而这终归不能堵住悠悠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