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至长乐王府,念阮正在兰陵房中做针线。www.jiuzuowen.com宫中宣旨的黄门挂着不容推诿的笑立在院子里,她放下才绽了一两朵娇艳海棠的花绷子,无助地看向兰陵:“母亲……”
事到如今,兰陵哪里不知女儿是在逃避太后的指婚。只是除夕已推了一次,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她爱怜地理了理女儿的额发:“念念,别怕。有我和你父亲在呢。你不愿意的事,谁也无法逼迫你。”
“那父亲几时能回来……”
兰陵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如若太后铁了心要念念,只怕汝阴那边也不敢来提亲。这世上唯有萧道长能使太后回转心意,只是他常年云游在外、问道求仙,如今,她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思来想去,也唯有安慰女儿:“念念放心,便是你父亲没有回来,若阿贺敦上门议亲,母亲先应下。也足够拖延一阵了。”
“去吧。”
念阮无法,辞别母亲,忐忑不安地乘车出府,自阊阖门入了内城朝东而去。途径国寺崇宁之时,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那座曾困锁自己近两载的伽蓝。里坊街巷之中,崇宁寺塔巍峨出云,绣柱金铺。微风拂过,塔上所悬铃铎摇曳和鸣,清脆入耳。
念阮定定望了一会儿,放下帘子。
这一次,她一定不要重复上一世的噩梦。
宫城,宣光殿。
殿中烧着并州进贡的兽金炭,温暖如春。博山炉里沉香缭绕,纱屏之后,云鬓花颜的妇人只着淡淡春衫,以手支额,闲闲倚在美人榻上,榻侧宫娥罗扇轻摇。
屏后更传出笑语与男子的温润嗓音。念阮不敢多看,恭敬跪于屏外行礼。
“念念来了啊。起来吧。”太后似乎心情不错,命宫人将她扶起,赐了座。
“萧四娘子,奴扶您起来。”
来扶她的正是上一世送她上路的宫人素晚,今年约莫二十三四,生得容颜秀丽,温和可亲。许是念阮看得久了,竟觉得她和那人眉眼间颇有些相似之处。
素晚不过是个执行者,如今事情未及发生,念阮心里说不上有多恨,却也无法做到毫无芥蒂,拂开她自己拣座坐了。素晚便呈了碗茶汤——嬴氏虽是游牧民族,饮酪不饮茶,长乐萧氏却是标准的汉人士族,宣光殿中常备茶饮。
时下煮茶总喜欢加些葱、姜、橘子芼,煮得酽酽的,念阮不喜浓茶,兼之心事重重,只略饮了一口便放下了。
“念念。”屏风后,太后一嗔一笑皆透着春.情,听得人耳根发红,“我方与仆射讨论诸葛武侯的《琴经》,倒有几处还有些不明,你可为我们试着演奏。”
念阮脸上滚烫。那屏内的男子乃尚书左仆射、太常寺卿李景,年方不惑,正是她姑母的重臣,榻上榻下皆倚重的,如今两人就这么青天白日的在殿内笑谈,即使这种事在靖朝早已司空见惯,她前世也撞见过数次,此刻仍是……难以接受。
此时的她于瑶琴亦该是不通的,无它,只因她逝去的母亲阮氏善琴,父亲触景伤情,总听不得琴筝之声。她学会琴,应当是入宫之后。嬴昭喜欢音律,常将她抱在怀中手把手地教……
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她轻声分辩着,可巧这时殿外黄门来报天子已至,太后笑:“说曹操曹操到,念阮不懂,这懂音律的这就来了。去请陛下进来。”
自入宫前便有了预料,念阮此时已平静许多,把头埋得低低的跪下来行礼。建元帝入得殿来,隔着道屏风先与太后见礼:“儿子拜见母亲。母亲可大安了?”
“貉奴,你来得正好。”
太后笑着为他介绍,“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行四,名唤念阮,你们幼时见过的。我方与季玉谈论五音,欲使念念为我们演奏,可她不通音律,你教教她。”
季玉是李仆射的字,貉奴则是建元帝的小名。今日把念阮叫进宫来的缘故母子心照不宣,他目光落在女孩子小巧如蝶翼轻微颤抖的双肩上,静静地看了她一晌,唤素晚:“去取琴来。”
他常来太后宫中问安,身边常伺候的几个宫人都是叫得出名的。念阮心里却是一惊,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么?
素晚很快取了琴来,通体墨黑,又透着一丝幽绿,如有藤蔓含情缠绕于桐木之上。正是前汉传下来的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的那把“绿绮”。
此琴乃太后被册为太子妃时先帝所赐,历来珍藏于宝库之中,此时取出的用意不言而喻。念阮心口砰砰直跳,开始盘算着若姑母开口赐婚自己将如何作答。
“铮——”
一声清寂浑浊的琴声打断她的思绪,建元帝以指挑弦:“女郎听好了,这是宫弦。”
瑶琴就架在念阮身前,建元帝站于她身后,因为她演奏五音,两人便贴得极近,好似揽着她一般。青年男子的温热气息夹杂着龙涎香幽幽扑至颈口,念阮不禁肩颈微颤,如同误入猎人领地的林鹿一般,惊惶回眸。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风露濛濛,水光楚楚,嬴昭有些沦陷在那含娇含怯的秋水中,心底响起一句诗——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眼前的少女便如那九歌中纯洁美丽的女神,娇柔得好似一把雪芽,秋兰蘼芜,堂下罗生。可,她会“乐莫乐兮新相知”么?
皇帝今日未着冠冕,如玉面容,点漆眉眼,就这般天风海雨似的跌进她眼睛里,四目相对,似过了万年之久。念阮面上荡起绯霞,宛如洁白的生宣上宕开的桃花色,红润可爱。她缓缓低下头去,心跳声却如疾雨般喧嚣起来,声声可闻。
纱屏之后,萧太后将二人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红唇轻勾。
好在这令人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建元帝面不改色,继续演奏道:“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此所谓司马氏所言五音……”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嗓音,有那么一瞬,念阮好似回到了上一世新婚时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彼时她初嫁入宫中,十分不安,他素来不苟言笑,对她却格外温柔体贴,会在雷雨夜里丢下议事的大臣冒雨回来陪她,会在她生日时斥宫钱千万送她焰火。自然也曾这般,耐心地教她琴瑟……
只是这些,就都只是他的逢场作戏罢了。
“萧四娘子可都记住了?”
柔和的嗓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念阮脑中昏昏涨涨的,像是被盆屑炭迎着脸烤,呼吸几窒,提线木偶般浑浑噩噩点了头。
嬴昭视线落在她莹润红玉般的小耳朵上,眼底不觉漾开抹清淡的笑,面上不显:“哪根是宫弦,你弹给我。”
念阮些微窘迫,只得循着记忆怯怯指了指,却是变宫。
殿内突然寂静无声。他强抑已扬起弧度的唇角,顺理成章地捉过她的指再次示范,“错了。”
“此为变宫,此处才是宫弦……”
“铮”的一声,沉寂百年的古琴再奏清商,弦音温劲,苍韵松古,浑厚余音更似月华倾泻般从桐面泻进念阮心底,好似她心中亦有一根凛绷的琴弦为他所奏。念阮骤地缩回手震惊回头去看他,衣衫下一痕雪脯月下轻波般起伏,既是羞又是恼。
他是故意的!
这回他却没有看她,视线仍落在琴弦上,一双黑黢黢的眸子静如沉水,甚至不悦地皱了皱眉:“萧四娘子,专心些。”
念阮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心口微微跳着,燥热难言。
她想,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脸皮竟如此之厚,分明是他变着法儿地占她的便宜,反倒赖她自作多情……她强压下心头野草般肆意凌乱的心绪,沉下心来随他拨弦,等七律奏毕,那张朝阳般鲜艳妩媚的小脸儿倒是恢复了之前的凝脂雪色。
少女温香软玉的肌肤柔如白羽,润如暖玉,纤指雪腕柔腻如云。嬴昭静静掠她一眼。才止十五岁的少女,生得玉软花柔、容色绝异,无一处不惹人怜爱。唯独一双宜喜宜嗔的水瞳中澜漪不起,静如沉波,哪里是元夕灯会上面对心上人时的笑眼盈盈。
七弦试毕,他松开她手腕,敛袖退开,“冒犯了。”
念阮也起身福了一福,聊作答谢。心底缓缓舒出口气。
屏风后头,萧太后将念阮的反应看在眼中,不悦蹙眉。
她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朕乏了。貉奴,你带念念先出去吧,好好教教她。”
……
自宣光殿往北,灵芝钓台春冰始融、草长莺飞。念阮跟着皇帝上了湖畔的凉亭,昨夜东风吹了半宿,把湖畔飘零的红梅送进来铺了满地,正对着雾凇沆砀的湖心,倒也别有意境。
檐头新柳打楹,几处早莺扑棱着羽翅渡水而来,鸣声清脆。皇帝横琴于石案之上,焚香操琴,徒留念阮站在离他三丈开远的地方,十分的手足无措。
她不想同他待在一处,可更不愿待在宣光殿中——太后只叫了他们出来仍留了李仆射在内,想想也知为了什么。
说起来,那李仆射本为太后所倚重,后来又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她忍不住去瞧皇帝的脸色,他亦在看她,眉眼灼灼,宛有所思。念阮蓦地收回了目光。
小娘子才探了脑袋又缩回去,小兔子一般,娇娇怯怯。建元帝的心情突然便很好。指挑琴弦发出一阵流水似的清冽琴音,潺潺如水面流泻的粼粼白月,已然是琴曲《凤求凰》的前奏。却问她:“萧四娘子,可知这是什么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