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帝在闹市中疾行。www.kanshushen.com
闹市上人影幢幢,一张张笑脸云影般自眼前掠过,他却失魂落魄一般,拨开人群踉跄寻去。
方才,他看见了那马背上的少女摘下假面,眉舒柳叶,眼湛秋波。灯月下盈盈一笑,是何等的倾国风姿。
也看见她把耳上的耳珰取下来,交给那燕家的麒麟儿。少男少女牵着马行在明月下,宛如一对璧人。
于是又想起除夕前夜的那个梦。梦里她嫁给了他,珠泪盈盈,似乎极是不情愿。方才她却是笑着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诗里所有形容女子美貌的语句也不及她一个笑。
那一刻,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声——他要她,也只要她,之死靡它。
可她是有了心上人?方才,她竟对一个外男笑得如此灿烂,还同他私定了终身……
他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望着流辉火焰下艳胜流光的少女,虽处鼎沸闹市之中,却似霜露浸身,外事外物一概不知了。
朱缨同白简随行得紧,压低声音道:“木头,咱们打个赌吧,就赌主子现在生气了没有?”
白简生性沉默,此刻满怀疑惑,倒也罕见地回了她一句:“主子为何要生气?”
“废话!你老婆跟人跑了你不气?”
朱缨气哼哼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白简皱了皱眉:“主子并未和萧四娘子定亲。”
言下之意,他也不该怪罪那还不知情的小娘子。
行在前面的建元帝突然停了下来,两人速度未减,险些撞上。朱缨尴尬地低咳了声,抬眼一望,前方不远处的灯架山下,那红裙雪肤的少女正捧了个栩栩如生的彩绘陶猪偏头听少年说着什么,俄而朱唇微启,眼笑眉舒,一笑间,面庞上艳光流转,颜如舜华。
她再瞥眼自家主子的神情,眉宇沉沉,面容凛绷,灯晕下脸色阴冷得如同冰霜交覆。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告奋勇道:“主子,要不属下去将那东西偷过来?”
今夜是元夕,便是萧四娘子在大市上丢了东西,也不会怀疑什么,更不会怀疑到自家主子头上来——元夕相偷以为戏,虽有禁令,总有些刁民冥顽不灵,要以身试法的。
偷过来?
建元帝眉梢微动,不置可否。朱缨便只当他同意,滑鱼入海似地蹿进了人潮之中。
灯架山下,念阮已付了钱,如获至宝地捧了一堆陶制的小玩意儿。燕淮见她欢喜,便把并州的种种繁华热闹与她说了,试探性地道:“念念,我们并州的元夕也很热闹的。日后我们就在并州过元夕好不好?”
“好啊。”她莞尔。灯月辉映下,女孩子笑眼盈盈,柔美的笑意仿佛东风里娉娉袅袅盛开着的迎春花。燕淮莫名地鼻子生热,“唔”地一声捂着脸侧过头去。
“让一让……让一让……”
人潮突然汹涌,一名身材瘦小的醉汉恰于此时撞了上来,顶着张青面獠牙的假面,歪歪斜斜,似喝得醉极了。燕淮避闪不及,被撞得往念阮身上一歪,手里的陶偶滚了满地。他忙手疾眼快地将人扶住,紧张地大声问:“念念,念念?你没事吧?”
人声鼎沸,少年关切的声似爆竹炸在耳边快要将她震晕了,念阮摇摇头,眼角余光瞥见那人手在他腰间乱摸,忙推他:“他在偷东西!”
他腰上除了玉佩便是个绣着麒麟兽爪的佩囊,里面并无钱财,只装了她方才赠他的两粒耳珠。燕淮往腰间一摸,回过头,方才喝得烂醉的醉汉此时已蹿出去三尺远,嘻皮涎脸地:“这位郎君,可对不住了!”拔腿便往来时的方向跑。
人群哗然,纷纷低头察视自己财物。燕淮气极,顾忌着念阮却不能放开去追,侍从们虽去了,但人已无了踪影,恐怕难以追回。他歉疚至极:“念念……对不起,是我太大意……”
他生性单纯,念及朝廷已下了禁止令便未怎么把相偷戏的习俗放心上。念阮知他是因顾着她才大意了,正要安慰他,哐当一声,方才那偷佩囊的贼已被人拍咸鱼一般贯至脚前的青石板上,哀叫连连,狼狈不堪。
擒贼的是个清瘦的少年郎,怀抱一柄宝剑,身姿颀长,目秀神莹,气质却凌厉冷峻。
“多谢壮士相助!”
未及细瞥,燕淮匆匆道了声谢,拎起地上那贼气得骂“他”:“你这人怎么什么都偷哇?袋子里装没装钱摸不出来?啊?”
“对不住!对不住!”
这被擒的正是朱缨,假面下,一张脸哭笑不得,这太原王家的小王爷傻乎乎的倒好对付,只是见过,也怕他来摘自己面具。又深恨同僚,计划有变不告诉自己不说,下手还这么重!
念阮足底却似腾了一股寒气,怔怔望着少年身后的方向。人群灯影中,一人轻缓迈步而来,白肤秀目,高鼻薄唇,着一身玄色金线绣云纹常服,身姿颀俊,面如冰霜。
视线交汇,她刹那间似丧了全部的力气,脚下虚软地退了两步。
“……赢公子!”
燕淮的手本按在朱缨面具上,险些叫出声来。他极高兴地把人往旁一扔:“公子今日怎有雅兴来这儿?”
来人正是建元帝,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被属下送回来的佩囊,睇了眼那低着头片言未发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来看看。这佩囊可是你们的?”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此刻笑容温醇使人如沐春风,燕淮脑子晕乎乎的,忙答:“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一面又偷偷用胳膊肘轻撞半个身子隐在他身后的的念阮,“念念?”提醒她莫要御前失仪。
“念念?”皇帝递过佩囊,两个字纠缠在唇齿间,缠绵轻柔得如同吹绽花树的夜风。念阮浑身如过电一般,惊恐抬起了头。
念念。
多少次的子夜梦魇,都是这个声音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可也是这个声音,上一瞬还温柔地哄她温存,下一瞬,便去宣光殿逼死了待她甚厚的姑母。
她甚至都还记得那一日是建元十六年十月朔日,是她嫁给他的一周年。就在当日,他还浓情蜜意地陪着她去崇宁寺上香,许愿生生世世……可怜她信了,却原来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颗用来麻痹太后的棋子。
他说:“念念,莫要怪朕。萧氏杀我父母,诛我舅族,如今又意图谋反,我只是迫不得已。”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这件事绝不会牵连到你,你仍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我已在佛前立过誓言,此生唯爱萧四娘子一人,生死相从,永不相负。若违此誓,便叫我中道丧亡,覆宗绝嗣……”
中道丧亡?覆宗绝嗣?
念阮眼中泪光细微。
她没能生得一子半女,他自然是绝了嗣。而上一世他死在南征途中,其时还不满二十九岁。
失神不过一瞬,她拿回佩囊匿进燕淮身后,再不发一语。嬴昭微微疑惑。费尽心思策划的第一面,她却似乎极是排斥他。
四周人群越围越多,朱缨早已瞅准机会开溜。他微咳一声,温声道:“闹市鱼龙混杂,眼下时间也不早了,朕……我先送你们回家吧。”
灯花渐烬,明月在地。一行人策马走在铺整得平齐的青石道路上,两旁里坊墙垣灯光微弱,欢乐未歇。
沿路皆是燕淮喋喋不休地在同皇帝搭话,皇帝偶尔应他两句,既不热情,也不生疏。他看着马背上的少女:“麒麟儿,这位女郎是……”
“是我的……”他下意识要嚷出未婚妻三字来,念及两个人是私定的终身不好闹得人尽皆知,便挠挠头,笑笑改口,“……是我表妹,长乐王府的萧四娘子。”
马背上,那形似红梅的小姑娘却是耷拉着头,恹恹颦着眉,若有心事。燕淮也觉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带了些歉意地道:“……她年纪小,面皮薄,还望公子勿要怪罪。前面就是寿丘里了,公子留步吧。”
“……也好。”瞥了眼那依旧低着头的小姑娘,皇帝心中失望,同白简调转马头,朝东边的宫城驶去。
燕淮一直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仍有些难以置信,牵马往寿丘里走一边自语:“真是想不到,陛下今夜竟带了一个侍卫便出宫了。”
又惊讶念阮的态度:“念念,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方才那可是陛下啊。”他从小便听母亲变着法儿地夸这位皇帝表兄,夸他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分明出身鲜卑,却对汉文化造诣颇深。又通弓槊音律,哪里像自己,对着竹简不超过一刻钟便能睡着,故而十分仰慕。
“陛下待人很和善的,你别怕他呀。前日畋猎他还夸我,夸我是翩翩……翩翩什么……”他在文辞上天赋实在有限,冥想许久也未想全。念阮一直低头看着马背上闪烁着月光的凛凛鬃毛,低声道:“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燕淮“啊”了一声,高兴道:“是是是,你怎么会知晓?”
“这是曹子建的诗,陛下喜欢建安年间的诗。”
念阮说完这句便再无言语,低垂着眉,纤指闲闲抠着马鞍上皮革的纹路。燕淮愈发困惑,琢磨着或许是太后相告,便没再问,把人送到了府门口。
此时已至人定,灯火渐散,苍穹月华影转,疏星渡河汉。长乐王府角门外灯笼高悬,一排侍卫提灯持戈戍立。念阮从马上下来,同燕淮告别,径直朝府门走。
燕淮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忽而有种错觉——她进了这扇门,便再不会属于自己,不,或许她从来也没有属于过自己。“念念!”他上前几步,从身后将女孩子拥住,紧紧贴在了怀里。
少年纤长有力的臂膀禁锢如铁,念阮有些懵,一回头,一个灼热的吻便落在额发上,他轻轻喘着气,气息稍显局促,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她:“念念,别怕。”
“你还有我,一切有我,我会护着你的。”
念阮有些赧然,她的喜怒竟是写在了脸上么?连燕淮都看出来了她在害怕。微微颔首,咬唇不言。
玉软花柔的少女,抱在怀里,柔若无骨,像江南的软缎,像初生的羊羔。少年腹部滚过一阵陌生的、密密麻麻的热流,脸上也烧得滚烫。他小声地问:“你不该也抱抱我吗?”
“……”念阮两颊晕红,一双眼含情带愁的,轻轻瞪他,顿了顿,想起另一件事来,“你先回去吧,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我实在怕……”
一句话千回百转,欲言又止。燕淮却当她是害怕不能嫁给自己,喜极乐极,欢欣应下拍马走了。念阮看着少年春风得意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虽误会,她却也不算撒谎。她的确是害怕不能嫁给他——只要她能早点嫁人,那人就不能再打她的主意。
她太了解他了,分明不爱她,为了不被议论好色硬是推她出来做这个幌子,连她无子皆可以忍受。如今,他一心想要做圣德之君,自不会夺臣下之妻。
……
月已中天,里坊间传来清晰的打更声。长乐王府的角门早已关闭,灯盏高悬,寂静无人。
“还没回去呢?”
踏着月色,朱缨一瘸一拐地朝立在街巷中间的同僚走去。前方十尺远的巷口,皇帝立于风露之中,仍旧望着长乐王府的角门。
白简不言,眉宇间苦大仇深。朱缨拿剑柄敲他:“你输了,我就说圣上生气了吧,”
白简面无表情,仍看着那道孤绝若岩松的影子。他想,生气又如何,男女之间终究讲究你情我愿,陛下是仁德之君,总不会夺人之妻。
正此般想着,建元帝倏地回过头来,脸色阴沉得如同乌云遮蔽的天空。“回宫。”他道。
翌日清晨,宫中传下旨意,太后微恙,命萧氏四娘入宫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