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 楚小将军率军离京城讨伐米蚩。
此事轰动全京城,楚玠走时,百姓皆在道路两侧相送。
明微微亦是坐在马车之上,随着军队缓缓往前行。
人群中, 不知是谁先唤了一声:
“恭送楚小将军!”
一呼百应:
“恭送楚小将军——”
“恭候楚小将军凯旋——”
人群中, 几乎人人振臂,阿采陪着明微微, 也觉得那呼声澎湃汹涌, 让人生起许多热血沸腾之感。
又有些热泪盈眶。
楚家, 在大堰是一个传奇。
楚家二郎,人人精忠爱国、骁勇善战, 皆是大堰的骄傲、大堰的传奇。
明微微坐在马车之上,轻轻抬起车帘, 盯着人群之首那一抹身形。
银白盔甲, 在日光之下, 发出铮铮冷光。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楚玠转过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之时,男子一笑。
笑容和煦而温柔,让人觉得舒服之余,又感受到了几分力量。
楚玠望着她, 对她做着口型:
微微, 等我。
等他攻打米蚩, 凯旋归来。
少女微微一笑:“好。”
坐在马车上,看见那人的身影随着军队渐行渐远,终于隐入那无边的天际。周围百姓还未散去,那一声又一声的“恭送小将军”犹在耳侧, 明微微望着那袭身影,突然听到身侧有人悄声:
“听说那米蚩军队十分强悍,楚小将军又是第一次上战场,你说……”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尽是些不吉利的!”
“……”
明微微垂下睫羽。
又想起那日大婚,男子躺于大红色的婚帐内,温柔地看着她:
“等我凯旋,再与你同房。”
一颗心兀地一提,让她蹙眉,右眼皮也猛地跳了跳。
“公主,您怎么了?”
见她有异,阿采上前,问道。
少女抚了抚胸口,“没事,明日去趟灵山寺罢。”
她要为楚玠祈福,为大堰祈福。
明微微已有许久未出皇宫。
此番送楚玠出京,是她婚后第一次出宫,自从与楚玠成了婚,她变得安分许多,明晃晃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找她,更不会帮着她翻墙出宫去逛烟水巷。
刚送走楚玠,她忽然想去集市上面逛逛。
外头的东西终是不比宫里的,虽然不似宫中物什那般贵重、稀奇,却也十分的新鲜。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行驶,她一手抬着袖子,看着道路两旁的东西,方送别楚玠沉重的心情又明媚上了许多。
这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谈论声:
“哎,你们有没有听说,那柳家昨日被抄家了。”
有人不解,发问:“柳家,哪个柳家?”
“这京城里还有几个柳家!就是江南……啊不,太傅那一家,他家二公子前些日子刚从江南回来,听说那可是人中龙凤、仪表堂堂,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惹得圣上龙颜大怒。”
“唉,好好的一家子,说垮就垮了,听说柳家老爷还因此患了病……那柳家大公子早些年头因病离世了,三公子又是个不成器的,这全家的重担都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人群之中一阵唏嘘声。
阿采明显也听到了那阵谈论,不由得回过头来,有些担忧地望向自家主子。
“公主……”
她怕公主会担心柳奚。
意外的是,阿采居然没有在明微微脸上看到过多情绪的波动。
少女仍是抬着车帘子,一双眼好奇地望向车窗外的风景。街头太多太多新鲜的小玩意儿,让她一时间有些目不暇接。
“阿采,那是个什么东西?”
阿采又转过头,“应该是用糖吹出的小人儿,可以吃的。公主要不要买一个回去?”
公主嗜甜,阿采这是知道的,自家主子最爱的,还是邹记桃花铺子的方糕。
“买两个带回去,顺便也给晃晃买些东西送过去。”
阿采灿然一笑:“好嘞!”
“听闻再往里头走,有一家老神医开的药铺,也不知这民间所谓的神医灵不灵,”明微微又道,“你们小心看着,莫错过了,若是遇到了,给长宁开几副治腿的偏方。”
阿采与众侍仆心下一暖,连忙应是。
就这般,一行人边走边看,已至夕阳西下。
暮色暝暝,阿采道:“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若是回去晚了,没了七殿下作照应,怕是贵妃娘娘会说小公主。
车上少女点了点头,“好。”
正准备调头往回走,忽然听到一侧传来一阵骚动,几句斥责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谩骂。
“老子看上你,是给你脸了,不要给脸不要脸!”
“就是,让我家主子快.活了,莫说是一幅画,十幅画百幅画都给你买下来,若是你不从……”
一道冷哼,“老子今天就砸了你这破摊子!”
车上明微微蹙起眉头。
阿采轻声道:“在集市上,经常见着纨.绔子弟之辈因势逼迫民女的……公主,咱们要不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明微微抿了抿唇,又把车帘抬高了些,两眼望向人群,欲探个究竟。
只见一个摊子前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之首,站了个富贵子弟模样打扮的男人,生得满身肥肉、膀大腰圆。
真是令人作呕。
明微微腹中一阵恶寒,跳下马车,让身后侍卫都跟上。
远处看,那群恶霸围着的好像是一个卖字画的摊子。明微微又走进了些,拨开重重人群。
被她这么一推,有人有诸多不满,忍不住朝她吼道:“谁啊,没看到爷爷我办事呢吗?!”
一转过头,居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
对方眼底乍起惊羡之意,又见她衣着华丽、身后有侍从跟随,便知晓她来路不凡,不敢再打她的注意。
只见小娘子微微仰着头,“你们在这儿,欺负一个姑娘家,真当京城里没人了吗?!”
声音尖锐,却是让众人都是一愣。
明微微这才看见那摊铺前的场景:
这是一个路边随意摆着的小摊,没有室内的门面,摊上只竖着两根棍子,两根棍子支起了块白布,其上寥寥两字——字画。
字体遒劲有力,十分好看。
明微微只觉得那字迹十分熟悉,让人有种赏心悦目之感,又见周围人皆是一愣神,不由得心生好奇,又拨开人群。
那人群之中站着的……
居然是柳奚!
这一回,换明微微一愣神。
他穿着极为朴素简单的衣服,可那衣袖上少不了的仍是两只白鹤。乌黑的散发只用一根黑色的发带简单地束起来,眉目低垂着,面前摆着几幅字画,皆出自于他的手笔。柳奚不亏是出于书香门第之家,那字如惊鸿似游龙,画中白鹤更是如活物一般,好似下一刻便要从白纸上跳出来,飞到柳奚的袖子上。
明微微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亦是低垂着眉睫,安静地站在那里,宽大的衣袖垂在桌面上,轻轻拂着一幅画。
却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明微微明显感觉到,即便是她走过来,那恶霸的目光仍流连在柳奚身上。
他生得极为好看,不只是皮相,便是那出尘的骨相,即便是如今沦落到街头卖字画,也并不让她觉得其窘迫。
举手投足的矜贵之气,反倒像是贵家子弟来此处体验生活。
明微微在心中冷笑,那群恶霸,竟连柳奚这等人也敢惹。
知道是柳奚后,她没有为其出头,反而又退回了一边,似乎想看柳奚与那群人怎么盘旋。
明微微似乎忘了,柳奚也是江南第一剑客。
见她退下,恶霸似乎有些惊讶,旋即明白过来。几人对柳奚仍是死心不改,甚至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伸出手欲摸一摸柳奚那清俊白皙的小脸儿……
柳奚眼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
那人的手刚伸到美人的衣领之下,还没来得及碰一碰他的脸呢,只见柳奚“唰”地一下抽出画轴中的木棍,“乓”地一声——
“哎哟!”
剩下几人见状,怒了,一齐上前。
“老子还不信今天办不了你了!”
在他们看来,柳奚面色冷白,乃手无缚鸡之辈,不似他们,各个膀大腰圆的,可谓是手到擒来。
柳奚面色未动,眼底似有冷意。
出手干净利落,让围观群众皆是一惊。
人群之中,又传出阵阵惊羡之声……
见状,明微微亦是冷声:
“三青。”
身后立马有带刀侍卫走上前,因是避讳,低低唤了声:“小姐。”
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之辈。
明微微看都不看那恶霸一眼,“把他们都送到官府去。”
“是。”
她这才抬眼望向那人。
虽刚刚经了一场打斗,柳奚的呼吸仍是十分平稳,他默默将画轴棍子收起、重新安好。
又一垂眸,目色如水般清平。
处理好了那群人,明微微走上前,扬了扬下巴:“卖画?”
来这集市上的,都不是能买得起柳奚的画的。他在这里卖了好几天,有时甚至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不得不把价格一度压低。摊子周围时常围满了人,可那都不是来看字画的,是来看他的。
字画摊前,妇人居多。
其中甚至有一连赖在摊前三四天不肯走的,每天都会上前与他攀谈一番,看似是在与他商量字画的价格,实则……
柳奚一抬眼,便能看到她们赤.裸.裸、直勾勾的眼神。
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他吃了。
他心中厌烦,伸出手,冷冷把对方手里的字画抽走。
立马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这小美人,还怪有脾气的。”
见状,明微微忍不住揶揄,他这样能卖出去画才怪。
被她奚落了,对方面上却没有恼意,少女手指动了动,随意翻了几幅画。
鹤,白鹤,一对白鹤,一群白鹤。
明微微无言,就不能画点儿普通人看的玩意儿吗?
就比如金山银山什么的,买回去摆屋里,招财进宝多喜气。
那题字,再写几个“财源广进”、“升官发财娶老婆”之类的……明微微啧啧一声,这人还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这样做下去,他不得饿死才怪。
许是出于同情,她挑了挑眉,“现在可否写几个字?”
就当她是在扶持民间产业了。
对方自然没有拒绝,取了笔墨纸砚,周围立马又有妇人拥上前来看神仙写字。
“写什么?”
“就写,”明微微想了想,“旧情郎通通死光。”
柳奚:……
“算了,”她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好,“换一个,就写,旧情郎都是我孙子。”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照做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柳奚动笔骂死自己。
拿了那幅字,吹了吹其上的墨迹,让阿采妥帖收下了。
她觉得心情大好,不由得又开始翻看桌子上的字画,终于挑了一副上面没有白鹤的,问了问价格。
柳奚没有看她,干脆利落地说了个数。
似乎把她当成了普通的客人。
明微微朝后使了个眼色,阿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钱囊。
“不必找钱了。”
她要用金钱羞辱他。
不光要用钱羞辱他,她还要嘲讽他:
“你这画一幅画,要多长时间?”
柳奚声音淡淡:“少则三天,多则七天。”
为了能卖出去,刚刚他给明微微说的,至少是压了十倍的价格。
少女面上立马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
柳奚知晓,她故意在揶揄自己,也没出声,见天色暗了下来,他便开始收拾东西。
从一旁突然跑来一个小叫花子。
“漂亮哥哥,这是今天买的药。”
柳奚从怀中掏出些碎银,递给他。
对方立马欢喜地跳起来,如同见了活菩萨:“谢谢漂亮哥哥!”
而后一溜烟儿跑了。
留下明微微发怔,“药?什么药?”
柳奚兀自收拾着东西,“家父生了病,卖些字画补贴家用。”
柳老先生。
明微微虽与柳老先生关系不甚亲密,可对方毕竟也是教导过她的人,闻言,她的心一揪。
“什么病?”
对方摇头,“尚且不知。”
还未查出来,要么是银子不够,要么是疑难杂症。
此时他已经完全收拾好东西了,把画轴往身前一抱,欲向她行礼离开。
明微微叫住他:“你这一天能卖多少银子,够给柳老爷看病吗?”
对方抿了抿唇,不语。
“罢了,”她挥了挥手,“你不如来我宫里,我每月给你些银两,让你回去给父亲看病。”
柳奚眉头一动,“来你宫里?”
“是啊,”明微微道,“我这宫里,刚好还缺一个喂马的,刚好,不必再找人调度过来了。”
末了,她又眯了眯眼,凑上前:“柳奚,你武功不错,体力应该也很好,喂马这种事儿,能做吧?”
堂堂柳二公子,竟沦落去公主府喂马?!!
见他许久未应,明微微有些兴致索然,便又挥了挥手,往回走。
“罢了,宫里头能干的人这么多,也不缺你一个。”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马车那边走。
愣在原地的男子终于抬眼,望向那一抹倩丽的影——她身量娇小,淡粉色更衬得她明丽可爱。柳奚阖了阖眼,脑海中却浮现她大婚前夕,跑到自己房中的场景。
那抹身影,一直停驻在他的脑海,久久驱散不去。
甚至在抄家那日,明明是那般严峻的时候,他晚上阖眼时,满脑子也是她……
几乎要让他发疯!
他看着那抹倩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若是今日一别,以后……他们恐怕不会再相见了!
“等等!”
他忽然出声,让明微微脚下一顿,转过头来。
那笑容娇俏明媚,像是一朵嫣红的花。
她已是他人之妻。
柳奚心口一阵钝痛,须臾,苍白着面色。
“我可以,”一顿,他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喂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