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氏?
明微微一愣, 曼妃不是兰氏的姑姑吗,兰氏为何要害她?
要知道,深宫漫漫,恩宠更是如花无百日红, 唯有子女, 才是娘娘们膝下的依靠。
曼妃入宫多年,膝下无一子嗣。
如今她与皇帝皆年岁已高, 若是这个孩子没了……
明微微不明白。
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 晃晃也是垂眸, 轻叹:“兰氏她是鬼迷心窍。”
他的语气温和,真像是一位清朗的、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可在明微微低下头的那一瞬间, 明澈的眸中闪过一丝戾气。
自那日,曼妃小产之事传入璋晖殿, 他便觉得万分蹊跷, 特意让知爻去查了查那兰氏。
这一查, 果真出了问题。
“兰氏将你送给曼妃娘娘的那串手链上做了手脚,”晃晃解释道, “你送曼妃手串那日,她便在现场,而后又混入曼妃寝殿,将佛珠中混入麝香, 使其滑胎。”
她赠佛珠手串那日, 宫内许多娘娘都在场, 一旦兰氏事成,那明微微她……
少女眸光翕动,“兰氏这又是何必。”
为了搞垮她,去陷害自己的亲姑姑。
“许是红了眼罢。”
明晃晃冷笑, “阿姊,我已向父皇说明了一切,他已将兰氏送入了大理寺,不日便有发落了。”
大理寺的手腕,绝对能撬开兰白萱的嘴。
“阿姊,你受苦了。”
父皇已经解除了她的禁足令,她却并未觉得心情轻松了些。只要一想曼妃被自己疼爱的亲侄女陷害,便觉得心思一沉。
胸口有些闷。
“阿姊,你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明晃晃搁下了筷子,关怀道。
“无事。”
少年眼瞧着,她的面色似乎变了一变。
莫说是她,就连明澈自己都没想到兰氏会对曼妃痛下毒手。这都说,人心隔肚皮,不剖开看看都不知道那心思是黑是白。但那曼妃,毕竟是兰氏京城中最为亲近的人,就连柳奚都不曾有曼妃那般亲近……
他抬了抬眼,看见阿姊的面色有些发白。
她似乎有些心悸。
这深宫中,又有何人可以真正相信呢?
看着她的神色,明澈只觉得心头有些发疼,让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阿姊的手背有些发凉。
感觉到手背一沉重,明微微似乎有被他惊到,却未往后躲,也未将他的手挥开。须臾,只听闻一声低叹,而后是他温柔的话语:
“阿姊,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明微微一愣,抬头迎上对方一道目光。
那目光澄澈、干净、坚定。
像是夏至的日光沐浴在明澈的湖泊上,投下一圈圈暖意融融的波光,感知着手背上的温度,明微微也抬眼。少年长开了许多,面容也愈发清俊,唯有那双清澈的眼、那赤诚的眼神,十年如一日未变。
让她缓缓笑开。
“阿姊一直都相信你。”
你亦是阿姊在这深宫中,难得的、可以知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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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在大理寺的协同之下,皇帝查明了曼妃小产的真相。兰白萱谋害亲姑姑,意图陷害五公主,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在多人的求情之下,最终将其贬为庶人,驱逐出皇宫。
不光是兰氏一族,就连柳氏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听闻,柳老先生知晓此事后,气得直接背过气去。
在府邸中休养了好几天,才稍稍缓过神来。
柳奚更是辞去了太傅的职位,回家照顾父亲。
柳家世世代代为京城名门望族,其世代家主虽不及宰相、元帅那般位高权重,却也是德高望重。柳家极为看重名节与清誉,就此事后,柳、兰二氏彻底断绝来往。
柳奚与兰白萱的婚事也以此而告终。
听到这则消息时,明微微正坐在采澜殿中,和阿采一起,给楚玠缝制那件里衣。
刚刚圣旨下来,楚玠几日后便要出京,率军与米蚩交战。
他如今已经去了父亲那里,商量一些军.事事宜。
说起来,明微微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大元帅。
她有时会同楚玠担忧道,他是为了自己与米蚩开战,还在皇帝那里立下了生死状,楚元帅会不会因为这个而厌恶她?
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楚玠就故意面露不悦之色,把她拽过来,再敲敲她的小脑袋。
“乱想什么呢,带兵打仗、守卫家国,本就是我们楚家人的职责。”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光芒闪烁,宛如熠熠星子,分外迷人。
楚玠道,即便是没有她,米蚩来犯,他也要自愿向圣上请命,捍卫家国。
“父亲老了,做许多事也已经大不如前了,”男子垂了垂眼,“作为他骄傲的儿子,我应当继承他的志向,继续捍卫大堰国土与泱泱子民。”
“生死捍卫大堰,是我的职责,更是我的义务。”
他伸手,一把把她拢入怀中。
“守卫微微亦是。”
他的眸光璀璨,在说到米蚩时,温和的眸底突然露出一丝锋芒。明微微先前总觉得,楚玠身上总有一种书卷气,他就像是温润的书生,举手投足皆是翩翩有礼,让她很难与那种上阵杀敌的赤膀战士联系起来。
如今,她却突然懂了。
懂了楚玠的一腔柔情与豪情。
他与柳奚,生来不同。柳奚的血是凉的,柳奚冷漠、无情,对什么事都毫不关心,就连自己的未婚妻被圣上责罚,也不曾上前为兰氏求情、为兰氏说一句好话,但楚玠不同,楚玠的血是热的、是沸腾的。
包括他望向她的眼神,也都是饱满深情的、赤诚的、沸腾的爱意。
让明微微有些心虚、有些难以回应。
楚玠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九月初四,便是他出京的日子。
在楚玠离开的前一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阿采从宫门口有些慌张地跑了来,见了屋内的公主与驸马,面色一骇,刚跑到唇边的话却又被她迟疑地咽了回去。
明微微斜斜瞟她了一眼,“发生什么事了,这般慌慌张张?”
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阿采先是看了自家公主一眼,又有些不安地瞟了瞟一旁的楚玠,犹豫了阵儿,才终于道:
“公主,驸马,柳家……
“被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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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微微自然不知晓,柳家被抄,便是七皇子明澈的手笔。
兰氏自从被驱逐出宫后,明澈便派人暗中盯紧了兰白萱。
因是惹恼了圣上,素日里与她有些交集的“姐妹”更是对其避之不及。皇上下了令,不光将兰白萱驱逐出宫,就连其余兰氏一脉也不得私自入京,大有让兰白萱一人在这京城中自生自灭之意。
她一介女子,在京城中无依无靠,流落街头后,差点被人拐了去。
明澈便是在她流亡的第七日出现的。
彼时她正流落于街头,刚刚因偷了店家的小食而被抓。像她这种稍有些姿色的女子,偷了东西要么是被送入官府,要么便是被拐卖、变卖到其他地方去——或是给大户人家做个丫头,或是卖给别人当媳妇,再遇上些心黑的,甚至会将其卖入烟水巷。
兰氏心高气傲,自然不依。
如若不依,便只有一个法子——打。
她浑身被人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手中却仅仅护着那块偷来的白馒头。兰氏紧阖着眼,牙关紧咬,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极为痛苦。
一道道哀婉的求饶声从那处传来。
明澈在暗处观察了许久,直到她快没了气儿的前一刻,终于放下车窗帘子,轻轻一声:“下去看看她。”
“得嘞爷!”
立马有侍仆上前,为他恭敬地掀开车帘。
一步、两步。
少年身穿常服,一身简单的软缎袍,腰间却别有一块莹白的、精致的玉佩,让人一看,便知其仪表出众、出身不凡。
尤其是那奢华的马车,非富即贵。
殴打兰氏的小厮立马停下。
三步、四步……
明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卧在地上的女子。
她被殴打地缩在墙角,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周围人,更是没有发现明澈的存在。他就站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了她许久,见她迟迟未有反应,终于歪了歪脑袋,用脚踢了她一下。
兰氏一缩身子,又痛苦地嚎叫一声。
明澈这才开口:“兰小姐。”
只一声,便让她的身子明显一僵。她本是紧紧抱着双腿,片刻后,惶惶然抬起头来。少年正逆着光,站在她面前,面容清俊,衣着干净。
“七、七……”
七殿下。
“哟,几日不见,您怎么连我都记不起来啦……啧啧啧,兰小姐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呐。”
“我是明澈呀,您忘啦?嗐,也不怪您,素日咱们来往的便少,和您来往最多的,还是我那个姐姐。”
“我的姐姐,您总不会忘了吧,嗯?”
正说着,他又往前迈了几步,终于来到了兰氏身前。
兰氏不敢望他,眼底寂静,像是一片死水。
明澈便帮她回忆,“我那个姐姐,可真是善良单纯,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当初你送她的那匹小马儿……”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
兰氏立马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急什么呀,”明澈立马便笑了,眉眼缓缓,“我这可什么都没说呢。”
“你没做的,我自然也不敢诬陷你呀,你是谁呀,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兰小姐,曼妃娘娘的亲侄女儿,可是——”
少年忽然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您可是……柳家未来的少夫人呢。对了,你的未婚夫呢,柳奚呢?”
提起这个名字时,地上女子的眸光一滞,又有了许多动容。
她的浑身更是一僵,抱着馒头的手又紧了紧,似乎是在怕别人会将她唯一的填腹之物抢走,又似是怕怀中白馒头暴露出自己当下的不堪。
见到她眸底的神色,明澈如愿以偿的勾了勾唇,却还要继续刺激她。
少年又走上前,弯了弯身。
“柳奚呢,你的未婚夫呢,他怎么没来看你呀?”
“难道……他是变心了么,嗯?”
女子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悲怆,抱着身子,开始呜呜呀呀起来。
她埋着头,痛苦地呜咽着,眸中、声音中,尽是凄凉。
“你的未婚夫,莫不是……喜欢上旁的姑娘了?”
兰氏用力地摇着头,话语含糊不清,明澈叹息一声,“怎么办,他喜欢上旁的姑娘了,柳奚他不要你了。
“他嫌弃你,嫌弃你玷污了他的名声,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能再入柳家的门,你要亲眼看着,他与别的女子成婚……”
兰氏痛苦地呜咽着,泪水从眼眶一路滑下,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满脑子都是:
柳奚他不要你了,柳奚他不要你了,他从此都不要你了……
“呜呜呜呜呜……”
她哭得十分凄惨,就连身后的知爻听了,也忍不住低低一叹。兰白萱脸上本就沾了些血和泥,如此嚎啕大哭,面上更是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的,让人不忍直视。
她曾经也是那般明艳、活泼的贵女!
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
明澈眼中也露出几分哀痛来。
“别怕,兰小姐,我是带你去见他的。”
你们这对狗男女,要一起下地狱才好呢。
少年如此想着,眼中寒意更甚至。他又一弯身子,竟不顾她面上的污渍,用手掌抚摸了一下女子的脸颊。
兰氏一惊,往后缩了缩。
却止不住面上的哭啼。
“别怕,兰小姐。”
他把她的脸按在了墙上,眸底幽深而晦涩,“我去带你见他,好不好?”
兰氏看着他,眼中似有迟疑。
“别怕,你只需要告诉我,柳家的账本在哪里……”
兰氏一愣,忽然瞪大了眼睛,再次惊恐地望向他。
明澈却不管她的眼神,声音仍是温柔,他在她耳侧呢喃着、蛊惑着,时不时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却又在她欲出声拒绝之际,用力地掐向她的脖颈。
“看来兰小姐,受得还不够呢。”
兰白萱面色一青。
……
五日后,一道折子,呈到了皇上那里。
彼时楚贵妃就在一边,见着皇上的面色突然一变,旋即便唤了大理寺的人来。
“查,给朕好好查一查,柳家的账本。”
闻言,楚贵妃的面色亦是一变。
负责查账的人,正是大理寺甄少卿——楚玠的交好,亦是明澈的交好。
在把账本送到皇上面前之前,明澈还提前抄录了一份,送到了甄晏那儿。
当天晚上,来不及柳奚与楚贵妃反应,大理寺的人马便将柳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说柳府被抄家时,柳奚正陪着父亲在后院赏花。自从经了兰氏一事,柳老先生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甚至还会一人自然自语、奇奇怪怪地嘀咕些话,柳奚担忧父亲,便辞了官在家。
甄晏带人闯进来时,柳奚面色微微一变,他似乎有些讶异,但当看见甄晏身后的明澈时,立马明白过来了。
明澈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搞。
柳奚苦笑。
明微微倒真是有个好弟弟,不像他,家中落难,胞弟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他就站在那里,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起,衣裳白鹤翻飞,更衬得他的身形有几分羸弱。
男子眼睁睁看着,那群官兵如强盗一般冲进他的屋子,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声,终于有人抬着他屋里头的几幅百鹤图走了出来。
当着他的面,将画烧得粉碎。
柳奚喜鹤,人尽皆知。
他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对柳家的掠夺,还有耳畔的挖苦声、嘲讽声。
座上患了痴呆症的父亲突然动了动身子,朝他转过头,惊慌失措,“阿裕,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柳奚微微弯身,声音平淡:“父亲,我是平允,不是三弟。”
柳老“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母亲呢,饭菜做好了没有?”
柳奚垂眼,轻轻:“父亲,阿娘已经离世八年了。”
阿娘离世八年了。
大堰嘉彧二十六年,柳家的夏天过去了。
深秋将至,寒冬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