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
你怎么亲自来啦?!”
顺着晓雪的视线,梁音回过头,就看见了杜希那张略微尴尬的脸。
变故出现得太突然,两个人,都没能做出及时的反应,店长就冲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不是不让你乱叫的吗!店长就是店长,什么老板不老板的……”
“我没叫你啊……”
“还说!赶紧进去!跑出去就撒欢儿了,也不看看在外面晃悠多久了,店里还有这么多活……”
“不是你叫我去送外卖的吗?老板,我……”
“你,你,你快闭嘴吧!”
店长脸上又黑又红,拉着晓雪就要往店里拽。
晓雪个头不大,却不知哪来的牛劲,竟然能跟店长拉扯起来,一边拉扯,还一边喊“老板冤枉”,搞得场面极其“热闹”。
“行了,都别闹了,赶紧回店里吧。”
杜希终于开口,两人也终于都安静了下来。
晓雪瘪着嘴,委委屈屈地看了看杜希,但在触及他严肃的眼神之后,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不情不愿地被店长推着往门里走。
等她进去了,杜希又叫住店长。
“别为难那孩子。”
店长连连答应,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迅速瞥了梁音一眼,就跟着晓雪一起进了门。
“那个……”
坐进了车里,杜希才又开口。
“前几年,做了几个大项目,分红还不错。”
杜希迅速地看了梁音一眼。
“你是知道我的,最不会理财,多少钱,都只是放在银行里,根本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
钱少倒还好,亏也亏不到哪去。
可真有了一大坨钱呢,难免还是会惦记。
正好,有天路过,看见这家店在转让,问了问价格,也不算贵,我就想着……”
“多亏你盘下来了。”
梁音转过脸,笑看着杜希。
“以后,我想吃多少玉米片,就能吃多少玉米片了!”
“噗……”
杜希也转过头,迅速地与梁音相对一笑。
“玉米片量大管饱,但你也记得点点儿贵的,再怎么说,还要养活这一店的人呢,房租也不便宜……”
“那我可不管。”
梁音转过身,勾着唇角,望着前面开阔的马路。
“我又不是老板,操不了那么多心,我只管有吃有喝,其他的,就由杜老板想办法啦!
大不了,就多坑坑其他顾客,东薅点儿,西薅点儿,总能匀出我一个人的份。”
杜希轻笑了几声,无奈地摇摇头。
“那还是我多写几个本子、拍几部片更靠谱……”
“哈哈,那也是可以的。”
梁音抿着嘴,暖融融的光亮,含在眼底。
“反正都是赚钱花钱,用主业贴补副业,还是用副业贴补主业,差别也不太大。”
杜希噗嗤一声。
“你倒是想得开。”
“那还是赶不上你呀。”
梁音轻笑。
“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慷他人之慨,你才是真真实实做了这些年吧。”
……
车内一阵静默,两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很多话,不必说透,懂的人,自然就明白。
物价、地价、人工价,相比于十几年前,都不知道翻了几番,可店里的菜价,却几乎没怎么涨。
只是为了保留住他们的“老地方”,这些年,也不知道杜希贴了多少进去。
而且,又是这样不声不响的。
要不是今天无意撞破,这份苦心,或许又成了埋入时间尘埃里的遗珠……
不过,遗珠被毫无预兆地发现时,带来的震撼,也绝非其他可比。
梁音暗自琢磨了好一阵,还是捉摸不透,他的这位好师兄,到底是算不明白回报比的憨傻投资人,还是大智若愚的伏笔大师。
梁音的家,虽然不在市内,但交通挺便利,正好挨着一条南北纵横的主干线,开了几十分钟,就到了楼下。
梁音跟杜希道了谢,说好之后再聊剧本的事,就提着沉甸甸的纸袋下了车。
“等等。”
杜希也跟了下来。
梁音回过头,笑望着他。
“师兄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杜希笑着摇摇头,把梁音落在车上的公文包递给他。
“呀,光惦记着吃了。”
梁音接过包,思忖了片刻,又问杜希。
“要不要上去坐会儿?”
“还是不了。”
杜希停顿了一会。
“这几天,你应该也没休息好,今天没什么事,就早点歇着吧。”
“正有这个打算。”
梁音笑了笑。
“哎,到底是上了年纪,熬个两三晚,就有些吃不消了,确实要好好补补觉。
不然,等回了剧组,又没得休息了……”
梁音说着,向着杜希走了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近了许多。
“师兄,今天跟你聊了聊,我心里真是痛快了许多。
希望……你也一样。”
梁音看着杜希,轻轻地抬起手,又轻轻落在杜希的肩上,替他掸了掸衣襟上沾染的灰尘。
“反正,咱们师兄弟,来日方长……”
杜希也看着梁音,愣了好半天,才终于略显僵硬地点点头,面颊上一派红光。
“多亏你,不然,凭我自己,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开得了口。”
“得了得了,你快别再自我反省了,也早点回家补瞌睡吧。
咱们,保持联系……”
梁音笑着拍了拍杜希的肩膀,抽回手,正准备往家走,杜希却又叫住了他。
“那个……
其实,刚才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个点,本来准备等想透彻了,再跟你说。
但我想了想,或许还是先告诉你,咱们都再琢磨琢磨,没准儿能想得更清楚。”
“什么点啊?”
梁音好奇地望着杜希,一双水光澄澈的眼睛,又大又亮。
被他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着,杜希的面颊,不禁更红了。
“呃……也不是什么新奇的点。
我只是觉得,或许,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情绪平淡的问题。”
杜希轻咳了几声,避过梁音专注的目光。
“你一直在纠结情绪,但其实,或许是主旨出了问题。”
“主旨有什么问题?”
梁音有些意外。
杜希看了他一眼,就又微垂下目光,似乎在仔细地斟酌着字句。
“十多年前,你写《夕阳斜》的小说时,更多是想塑造一位孤胆英雄,通过他的人生起落,体现快意恩仇的侠客精神。
如今再改编,你为了贴近当下的风潮,弱化了侠的部分,转而体现快意恩仇之后、堪破人生的虚无感,本来是个非常讨巧的做法。
但这跟你原小说中,最浓墨重彩、最牵动情绪的复仇主线,又不完全契合,甚至,还有矛盾的地方。
所以,如果快意恩仇的回忆线,和堪破人生的现实线,在着墨上不分伯仲,就会不伦不类。
两条线互相拖拽牵绊,到头来,哪条线都没办法成为主旨,也会让观众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梁音静静听着,等到杜希说完之后,才慎重地点了点头。
“师兄说的有道理,我之前,确实没这样想过。
你刚在说,我也在想,虽然暂时没想出好的解决办法,但确实是个思路,让我回去再琢磨琢磨……”
“我倒有个现成的建议。”
杜希顿了一下,又忙补充。
“当然,未必是最好的,不过给你参考参考。”
梁音望着杜希,静默了片刻,点点头,正示意他说下去,忽然一声锐耳的叫声。
杜希抬起眼,正好,一只展臂的飞鸟,从远处的天空划过,越飞越远,最后化作一粒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温白的日影里。
“不如,重新回到‘侠’字上。”
“什么?”
梁音是真的不太明白了。
杜希垂下目光,平静的看着他,眼神里,还带着日影的温度。
“我说,还是以侠客精神为主旨,只不过,不能仅仅停留在快意恩仇上,要再进阶一步。
现在这个社会,虽然,确实有很多虚无主义的信徒,但对沉浸在生活的细节里、主观或客观上无力自拔的大众而言,‘人生无意义’的论调,还是容易被误解成‘吃饱撑的’。
所以,你担心,过分专注渲染主角人生空虚的情绪,会让观众疲倦,甚至觉得无病呻吟,不是没有道理。
那么,既然如此,不如重新回归侠义本身。”
杜希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梁音的表情,确定他依旧流露出浓厚的兴致,才又继续说。
“虽说这个词儿,多少有些过时了,但我觉得,过时的不是侠客精神,而是脸谱化的侠客形象。
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没有原由,便像神一样,无畏无我拯天救地的大侠形象,确实让人审美疲劳。
但一个普通人,怎么一步步成为了侠,倒是少有人探讨的话题。
你这部作品,其实,很适合这个立意。
主角年过半百,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甚至,连激励他奋发磨砺的仇恨也没有了。
看起来,自己的人生,陷入随时可以去死的虚无,却最终在他人的人生里,找到更广阔的意义……
或许,这个时候,真正的侠义才诞生。”
杜希说话的时候,梁音一直微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望着他,听他用他那温厚的声音,条分缕析地描述着他的构想,直到听到这句话,胸口猛地涌上一股热意。
杜希确实懂他……
但也确实站得比他高。
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总是能在完全理解他之后,再给出更高阶的建议。
这么多年没见,他成长了不少,杜希也显然没落下,而且……
梁音看着眼前的人,还是那张温厚沉着的脸,明明一点都没变,可眉眼之间,隐隐藏蕴的神采,又比当年,更精进了许多。
“咳咳……”
杜希几声轻咳,打断了梁音遐想,才发现,刚才那样盯着人家,有多失礼。
“呃,那什么……师兄,你说得太有道理了,不过,我还是要好好想想。
趁这几天休息,我再捋一捋,把整个逻辑推推通,免得又写到一半,才发现问题。”
杜希点点头。
“是要再好好斟酌一下。
我说的,也只是个粗略的想法,真要落在实际情节上,考虑的就要多很多了。”
杜希说着,反过来,拍了拍梁音的肩膀。
“快回去吧,大冷天拉着你站了这么久,回去熬碗葱根水再睡。”
梁音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纸袋。
“葱根可乐配玉米片,中西结合,正正好!”
杜希噗嗤笑了一声,又推了梁音一把,两人才终于道别成功,各自回家。
虽说是和老友重逢,又聊了那么多有意义的话题,到底连着折腾了好几天,昨晚又睡得很晚,梁音还是有些累了。
电梯里,他就琢磨着,回去先好好睡一觉,葱根可乐什么的,等醒了再说。
可刚一出电梯,就知道他的计划要泡汤了。
“喂,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梁音走到蹲坐在门口的“不明巨物”前,照着他那双光亮的皮鞋,狠踢了一脚。
“巨物”抬起头,眼睛里扎眼的红血丝,搭配上没什么颜色的憔悴面容,实在有些骇人。
“……”
一整天的好心情,又被这人轻易地消磨掉,梁音真不想搭理他。
可这人不偏不倚正正好坐在门口,要是不让他滚蛋,连门都进不去。
心头的火气,又往上冒了一层,梁音冷着脸,又问了一遍。
“我说,你是破产了么?
自己没房子住啊?
天天赖我这干嘛!”
刚被推醒,林絮还没从快要晕过去的昏睡中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梁音。
“你去哪了?”
“……”
“跟你没关系,赶紧起来,我要回屋睡觉。”
梁音话里的不耐烦,实在太过明显,渐渐清醒的林絮,听在耳朵里,冰冻的心,又凄凉了几分。
从昨晚到现在,将近二十个小时,他哪都没去,就把自己关在那辆狭窄的跑车里。
睡也未曾睡,醒也并不真的清醒,恍恍惚惚地把他跟梁音的五年,重又回顾了一遍。
每一段过往,每一个细节,半梦半醒之间,反而格外清晰。
可不论那些酸酸甜甜的记忆是什么,到最后,都是除夕夜里,梁音咒骂他时,那张怒到极致的赤红的脸。
反反复复,不断出现,到最后,都是那一声声的质问——
“你他妈在哪呢?!”
“我遭遇那些的时候,你他妈的在哪呢?!”
……
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中,他都给不出答案。
迷梦中无措的情绪,又翻涌了上来,心口的位置,一阵又酸又麻的痛觉。
林絮一手捂着,一手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揉了揉坐麻的腿,沉下声又问了一遍。
“你到底去哪了?等了你一天……”
“我没让你等。
而且,这儿是我的家,麻烦以后不要再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随随便便想来就来。”
梁音一把扒开那挡道的狗东西,掏出钥匙,门一开,林絮就跟着进来。
“……”
听见踉跄的脚步声,梁音无奈地回过身。
那平时气焰高八米的男人,此时此刻,站在他身后,弯着腰捂着膝盖,病气恹恹的,就像只被人丢在路边、满身是伤的狼狗。
“你别告诉我,从三十儿晚上,到现在,你都没回过家吧?”
……
一阵沉默。
林絮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僵硬的手指,像历经严冬的枯枝,血脉分明地抓握在他自己腿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
非要这么折腾自己、折腾我,有意思么?”
梁音实在是受够了,狠剜了林絮一眼,掏出手机。
“喂,梵姐,不好意思,大过年的打扰你,只是有个事得劳烦你……
靠……他妈的!”
林絮三两步冲了上来,冻得僵硬的手,不大灵活,想抢梁音的手机,却一个不小心,直接把手机打到了地上。
梁音的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了,伸手就要去拍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狗脑壳,却反被林絮架住了胳膊。
“你,松手!”
……
“你,别动。”
“……”
梁音死死瞪着林絮,可那狗东西,就像没看见一样,僵硬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我只是,想再跟你聊聊,就一会儿,聊完,我就走……”
梁音并不是很信任狗嘴里吐出的承诺,但当下的光景,除了陪他唠几句,似乎没有更轻松的方法把他赶走。
“那你是不是也先松开我?”
梁音转变了一下思路,决定省些气力,毕竟,跟林絮硬碰硬,他从来占不了上风。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林絮只是稍稍愣了下神,便真的松手了。
梁音揉了揉胳膊,谨慎地瞥了林絮一眼,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去厨房接了点热水。
“说吧,你还想聊什么?”
梁音端着水杯,在离林絮最远的沙发位上坐下,静默地看着他。
林絮抬起眼,看了看梁音,冻僵的嘴角,艰涩地抽动了一下。
“我,能坐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抱歉啊,我又要请几天假了。
高估了存稿能力,又弹尽粮绝了,最近又特别忙,这周只能先更这两章,忙过这阵子,我争取多存点稿,之后保证一周五更。
感谢大家的耐心,爱你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