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梁音追问更多,杜希把关注点拉回了他的那个剧本。
“我看你的框架,搭得没什么问题,比小说的节奏紧凑,主线也更清晰。”
“是么?”
梁音支着胳膊,倚靠在桌子边,不大确信地看着杜希。
“说实话,这框架,要是别人写出来让我看的,我肯定打回去,让他重写一遍。”
梁音撇着嘴,似乎当真很嫌弃。
“实在太四平八稳了。
画情绪线的时候,我自己都找不到起伏点,简直就是一马平川……
而且,情节也有点儿老套。”
梁音自顾自地自我批判着,越说,语气越低落,杜希却噗嗤一声笑了。
“你呀你,套路可越来越深了!
是怕我说出难听的话,干脆就先把自己踩进泥地里吗?”
“哎,这可是冤枉我了啊!”
梁音立即挑起眉。
“我怎么会跟你玩套路呢?那不是班门弄斧了么?”
“噗……”
杜希一边笑,一边摇头。
“下次,再有人跟我夸你稳重,我可真要好好问问,他们眼里的‘梁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老实说,我可真是没办法,把在我面前牙尖嘴利的小泼猴,跟传说中沉稳冷静的梁大编剧联系起来。”
“哈哈哈……”
梁音终于也没忍住,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而后,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哎,没办法,谁让咱们太知根知底了,我什么样的,你都见过,装也装不了,索性就放飞自我得了。”
杜希揉着额角,轻声地叹了一口气,温厚利落的唇线,却一直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我倒希望,你在谁面前都不必装了才好。”
“……”
梁音的笑脸,慢慢沉静了下来,他安静看着杜希,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好。
杜希对他,确实太知根知底了……
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曾经的他,还很年轻,还会因为各种自以为的“不平事”,被逼到着急跳脚。
那些被击穿底线之后,毫无遮拦的本能反应,几乎都是在杜希面前肆意爆发的。
而杜希,总是能十分神奇地,将他炸起的毛,一一安抚下去。
彼时彼刻,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闲暇的精力,好好思考过,杜希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直到后来,遇上了林絮,角色调换,他反而成了那个安抚刺头的人,才总是想起杜希。
想起他当年安抚自己的情形。
最开始反思的时候,梁音还觉得,是因为杜希温和的性情,让他有种踏实安定的感觉,才能无论遇见多糟心的事,只要在他面前狠狠吐槽过,就能迅速恢复平静。
可随着反思的次数越来越多,梁音才慢慢琢磨过味来。
杜希真正厉害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温和的性情,而是无论他说出什么情绪上头的智熄发言,杜希都能说他对。
并且,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替他找出许多他自己都没想到的理由,勾着他,完完全全地,将最真实的感受说尽、说透。
在他大说特说的时候,杜希总是平静的,不声不响,只是关切地注视或者点头,神色随着他的情绪而起伏,就像真的做到和他感同身受了一样。
虽然,那时候的梁音,已经确切地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当真存在所谓的共感,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沉溺在这种“被深深理解”、并被允许“表达自己”的踏实中。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这种踏实感,实在太稀缺了。
一路走过来,每次“摔了跤”、遇见挫折,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教导他,告诉他,路不该这么走。
却很少有人能先蹲下身,问问他,现在什么感觉,那些受了伤的地方,是不是很痛。
相比之下,杜希那种沉浸式共情的安抚方式,真是万里挑一的绝技。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明明知道,所谓的共情,只是海市蜃楼似的幻觉,也依旧会信任、会忍不住想要靠近。
并一遍又一遍地在这种感觉里,踏踏实实做自己。
后来,和杜希慢慢疏远,十数年的时间,“浸润”在这滚滚红尘世。
修行越久,道行越深,面具越厚,口碑越好,真我却越来越小……
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太能感受得到,最隐秘的心底里,当下的情绪,究竟是喜还是悲。
而比“与真我断联”更可怕的事,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直到三年前。
无妄之灾从天而降,他被迫停下一切外在的运转,才终于有了机缘,回过头,向里看……
等到遇见了季晓帆,又将这机缘,推进得更彻底了些。
那个可爱的孩子,一天恨不能问他八百遍——
“音哥,你感觉怎么样?”
大到酒吧的陈设布局,小到早餐的吐司煎蛋,他都要问他,“你感觉好吗?”
刚开始的时候,梁音并不大适应,总忍不住想要反问,哪有那么多“感觉”?
可时间久了,被问的次数多了,才发现,感觉一直是有的,只是我们愿不愿意看见它罢了……
异国他乡的日子,关系简单又纯粹,再加上有季晓帆孜孜不倦的提醒,相比于他人的感受,梁音倒确实更有意识地觉察自己的感觉。
并且,还重新练习不加掩饰的表达它们。
就像回到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却敢于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用最激烈的啼哭声,表达自己一样。
……
梁音原本以为,经过近三年的“闭关修行”,他已经能保持那种相对真实又自在的状态。
谁知,一回到复杂的人际环境,苦修后的成果,又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几乎瞬间崩塌回了原型……
所以,杜希那一句希望他在谁面前都不装,正正好戳中了他最近常常反思、却还未寻找到解法的痛点。
但梁音并不想顺着杜希的话展开。
这个话题太大也太深,他插科打诨这么久,好不容易把气氛搞得轻快点儿,总不能又折回去。
而且,他也有些疑虑。
虽说,杜希总是允许他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可那也都是在他们俩私下独处的时候。
对外,他那些不露声色、巧心经营的玲珑手段,倒是杜希本人手把手亲自教给他的。
怎么过了这些年,杜希反而盼着他无论何时都勇敢做自己了呢?
梁音沉下心,一边暗自纳罕,一边细细琢磨,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把话岔开,杜希就又开了口。
“一不留神,就扯远了,来来,还是说本子……”
杜希清了清嗓子。
“你刚才说,情绪太平、剧情老套,我倒觉得还好。
本来文艺片,就重氛围、轻剧情。
只要场景对,演员的状态对,不需要什么激烈的情节,情绪就能到位。”
杜希抬起头,笑着瞥了梁音一眼。
“这些,你应该也懂的,所以我才说你越来越套路,连自我批评,都专捡这些无伤大雅的‘短处’……”
“我可真不是。”
梁音也笑了。
“你说的,我确实知道,但那是传统文艺片,很挑观众,一定要是能静得下心的人,才能通过一个画面、一个表情就体味到人物的情绪。
对普通大众来说,就容易感觉‘情节松散’、‘情绪平淡’、‘不知所云’……”
梁音轻轻哼了一声。
“我都能想到他们会在网上说什么。”
“可文艺片的受众,不是本来就要窄很多吗?如果把大众需求考虑进去,可能反而不伦不类。”
杜希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梁音,嘴角勾起了弧度。
“你该不会,想搞出一部老少皆宜合家欢、还有口皆碑的文艺大爆片吧?
那可有点‘既要又要’了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音否认得有些心虚。
他暗暗忖度了一会儿,才又笑着开口。
“我就说,只要有你帮我,这事儿就能顺畅很多!
老实说,我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还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过,我倒不是‘既要又要’太贪心。
而是真没意识到,我一直还在惯性思维里,想用做大众电影的标准,要求这个本子。”
杜希点点头。
“我想也是,不然,按照现在的架构,足够是一部完整又有亮点的文艺佳作了。
只是……”
杜希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目光却始终看着手里的笔记。
梁音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怎么了?”
梁音试探地问。
杜希这才抬起头,放下手里的笔记,支着胳膊,认认真真地看着梁音。
“我是想说,相比于故事情节,这部戏的成败,或许更取决于导演和男主。
故事的内核,以及最核心的情绪,也主要靠画面、靠表演。”
梁音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认可。
“师兄说得没错。
我在搭框架的时候,脑子里面想的,也总是几幅画面,色调、光线,还有主角的表情细节,一直琢磨着。
情节、台词反倒确实是没怎么想过……”
“所以,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什么?”
梁音微微一愣,又迅速反应了过来。
“嗨,我这本子都没写完呢,哪能想得了那么多。
再说了,写完之后,还要能找到投资人。
钱到位了,其他才好谈。
不然,凭我红口白牙一张嘴,哪个导演,现在就能答应啊……”
“我啊。”
杜希向前倾了倾,温润的眸子里,盛着细碎的暖光,直直地望着梁音,唇角上扬起微弱的弧度。
“还是说,你嫌我档次不够?”
梁音望着杜希,愣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绽开大大的笑脸。
“那怎么会?!自然求之不得啊!
有师兄你这位华语电影新锐导演加持,我哪里还用担心拍不出想要表达的意境?”
梁音略显夸张地啧了两声。
“哎呀,我最近是走了什么运道?
还没来得及求爷爷告奶奶呢,贵人就自己送上门了,可见,我这项目是老天爷庇佑,肯定能一切顺利。”
梁音哈哈笑着,杜希没接话,但脸上也挂着喜色。
“但愿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不过,对于主线,我也有些其他的想法……”
“噗……我就说吧!
套路什么的,我们几个师弟妹,加在一块,都跟你比不了。
刚才还夸我,勾得我满心都在想拍的事了,这会儿倒开始提意见了……”
梁音轻哼了一声。
“怎么,有了导演的身份,就开始欺压编剧啦?”
“……”
杜希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嘴上从来不肯吃亏。”
杜希顿了一下,撩起餐巾,擦了擦手上沾着的莎莎酱。
“玩笑归玩笑,我想说的问题,估计你自己也能感觉到。
就是,主角回忆的那个部分。”
杜希松开纸巾,又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柠檬红茶。
“按着你现在的思路,现实和回忆,明暗两条线,都是顺叙。
虽然清楚,但叙事张力上,局限就会很大。
从头到尾,两条故事线,几乎都是平行的,本身就有些单调重复。
再加上,顺叙的方式,前因后果的逻辑,太过流畅,比较难埋伏线,没办法加入太多悬疑的元素。
情绪的起伏本来就不大,还没有环环相扣的紧张感……”
杜希放下水杯,支起手,笑望着梁音。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你会觉得太过平淡。”
“一语中的!”
梁音猛拍了下桌子。
“到底是大师兄,一下就切在了要害……”
“好了,别装了,我不信你自己看不出来。
说吧,到底为什么改不了?”
梁音看着杜希,眨了眨眼,这回,是真有点儿佩服他了。
他思忖了片刻,缓缓收起笑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师兄真是料事如神,从还没落笔时,我就知道,这样叙事线,肯定会有问题。
但就像你说的,我这个故事,情绪起伏本来就不强。
如果非要找一个爆点,就是回忆线里,男主仓骞忍辱磨砺二十载,终于手刃仇敌,报了满门血海深仇。
可你也知道的,爆点能爆,是因为前期铺垫够足。
无论是最开始仇家的加害,还是当中仓骞一直忍辱偷生,都不能省……”
杜希认真地听梁音说完,然后点点头,抱着胳膊,靠在了沙发背上。
“所以,你是怕,观众没办法跟着主角的情绪走?
前面的压抑不够,观众感受不到他的煎熬,等到他爽的时候,也没办法跟着一起爽……”
梁音沉默了半晌,然后,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半靠在桌子上。
“哎,我确实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了。”
梁音随意地丢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纸巾,也向后靠到了椅背上。
“可能,我之前写的本子,本来就鸡飞狗跳的,叙事线什么的,影响没那么大。
突然写这么一篇,以前的经验,不仅用不上,而且,还会起干扰作用。
这就像川菜的厨子,做惯了又麻又辣的重口味,转而做又鲜又淡的淮扬菜,实在掌握不了火候。”
“噗……”
杜希抿了抿嘴。
“你倒挺会比喻。”
梁音叹了口气。
“本来就是嘛。”
“是,也不是。”
杜希笑着摇摇头。
“火候这东西,手感确实很重要,不过,就算没‘做’过,总也是‘吃过’的吧?
而且,我记得,在各种电影类型里,你自己最喜欢的,应该就是这种清淡如水的文艺片……”
“那不一样。”
梁音果断地否认了。
“我看的,都是真文艺片。
喜欢的人会泪流满面,不喜欢的人,能干脆睡过去。”
“噗,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杜希笑着垂下眼,又翻了翻梁音的笔记。
“老实说,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按着我拍上部片子的经验,把每一段回忆再切片,穿插闪回的方式,在持续调动观众情绪上,更有效。”
杜希抬起头,把梁音的笔记递还给他。
“你可以回去再想想,要是觉得可行,我们再一起讨论。”
梁音接过笔记,思忖了片刻,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他会再好好考虑一下。
聊了这一番,肚子都饿了,刚刚好,他们点的卷饼被端了上来。
两个人坐在当年的老地方,一边吃,一边就着这口老滋味,回忆逝去的旧时光,多少都有些唏嘘,也有些憧憬。
毕竟,前尘虽已尽,但,还有来日可追……
吃罢饭,时间也不早了,梁音顾虑杜希昨夜才宿醉,便提议各自早些回去,杜希却坚持要送他。
杜希这个人,看起来性情温和,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倔脾气,认定的事,并没那么容易被改变。
推拉了几回,梁音见杜希依旧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外走。
正要出门,店长拦住了他们,将一个纸袋子递给梁音,满脸含笑。
“这是您要打包的玉米片。”
“啊?”
梁音愣了一下。
很快又想起来。
原来是他刚进店时,跟服务生晓雪开的那句玩笑。
没想到,店家竟然当真了。
“你们真是太贴心了,回头发个朋友圈,帮你们宣传宣传。”
“那就多谢您了!”
店长笑着欠了欠身,又快走几步到门口,亲自替他们开了门。
“嘿,真没想到,这家店,过了这么多年,价钱没怎么变,服务态度反而蹭蹭上涨……”
梁音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跟杜希八卦,没留神,就跟一个往里冲的黑影,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
那黑影连连道歉,梁音仔细一看,竟然是晓雪姑娘。
梁音对这位活泼的姑娘,颇有些好印象,看她那样紧张,正想要安抚一番,就听她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