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音看着杜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从开门见到杜希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都还处在震惊的恍惚中。
他完全没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跟杜希重逢。
虽然，杜希跟姜擎的联系，一直比他还要紧密，但今天这样特别的日子，杜希作为B市土著，应该有一大帮子要紧的亲戚需要拜年。
专门跑到姜擎家吃饺子，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
再者，姜擎是知道他和杜希那一段的，也知道，从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他们就一直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同时邀请他们俩呢？
梁音正在默默揣测，布阵迷局的东道主姜擎，手里提着两瓶醋，乐呵呵地进了屋。
“哟，我就出去买瓶醋的时间，你俩都到啦！”
“你还说呢！人家两人到半天了，你这个主人，倒是影子都不见。”
姜夫人接过姜擎手里的醋，埋怨了两句，就又回厨房去忙了，梁音和杜希都忙站起身迎姜擎。
“坐，坐，都是自己人，别讲那些虚虚客气。”
姜擎换好拖鞋，就先走到梁音身边，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错啊，阿音，三年没见，怎么越长越嫩了？”
回国之后，姜擎倒是第一个说他状态比之前好的。
梁音想了想，大抵是因为他上次见姜擎，确实是他情况最糟糕的时候。
长达一个多月的持续失眠，严重影响了身心的状态，不仅引发了一定程度的抑郁，之前就不大好的肠胃，直接发展成了重度炎症，甚至到了吐血的地步。
本来，他不想让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见到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可得知他要走，姜擎坚持要去机场送行。
想来，他那时的惨状，一定给姜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梁音心头泛起些微的苦涩，扯扯嘴角，亲热地回握住姜擎的胳膊。
“……啊，有么？师母刚还说我瘦了呢。”
“瘦归瘦，精神状态好啊，眼睛里也有神了，跟你刚入校的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啊，小希？”
姜擎转到两人中间，左手揽着梁音，右手又拍了拍杜希，这样“左拥右抱”的豪迈姿势，把三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
恍惚间，时光仿佛瞬间回到，他们师兄弟两人配合默契，担当姜擎左膀右臂的“黄金时代”。
那时候，他的那部《夕阳斜》终于得以发表，梁音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定，开始有心思和精力，干点儿别的正事。
姜擎十分开心。
从梁音一入校，姜擎就看好了他这根好苗子，觉得他除了偶尔有点认死理，其他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要文才有文才，要人才有人才，不论是写出来的东西，还是梁音本人，拿出去，都很能给他在圈子里撑面子。
所以，在梁音终于放下他那本注定祭天的小说之后，姜擎就迫不及待拉他进项目。
而为了让他尽快脱离学生稚气，转型成为真正专业的编剧，姜擎安排已经入行三四年的杜希，手把手地带他。
杜希也是姜擎的学生，比梁音大四岁，他入学的时候，杜希都已经毕业了。
不过，因为上学的时候，就在姜擎的手下做项目，即便毕业了，杜希也还是一直跟着姜擎。
毕竟，这个行当，都是大师父接活，小徒弟干活，姜擎为人正派，跟着他干，吃不了大亏。
于是，姜擎带着杜希，杜希带着梁音，从写本子到待人接物，事无巨细地指点教导，不论是做事还是做人，可以说，几乎重新塑造了梁音。
梁音进步神速，姜擎很满意成效，甚至开始让他独立跟剧组对接，帮杜希分担一部分任务。
按道理，他们师徒仨，相互帮衬支持，应该可以组成十分完美稳定的金三角。
谁知，一向沉稳的杜师兄，竟然会出岔子……
“喂，小希，愣什么呢？我刚问你，阿音现在这样，是不是嫩得跟刚入校似的？”
“老师您记错了，我入校的时候，师兄已经毕业了，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样……”
梁音尬笑了两声，想替杜希把话圆过去，没想到，他却接上了。
“确实像当年，清清瘦瘦的，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就像民国剧里最受女学生欢迎的国文先生。
第一眼，我还以为，他是表演系的学生，走错了教学楼。”
“……”
梁音抬起眼，看了看杜希，又望向姜擎，突然觉得，他们看似无心的对话里，藏着什么隐秘的目的。
可是，又能有什么目的呢？
认识了十来年，中间还有过一段极其亲近的时光，杜希都不曾告诉他，他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就见过、并且记住他了。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提起？
梁音觉得蹊跷，但也没把疑虑写在脸上，只是淡淡地笑了两声。
“嗨，那时候，确实太年轻，动不动装装深沉，穿衣打扮，也总是要凹一个腔调。”
“哈哈，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可比当年深沉多了……”
姜擎笑呵呵地拍了拍他，梁音便也跟着打起哈哈。
“那可不一样，现在是真深沉了，装可装不出来这个味道！”
“哈哈哈哈哈，行，不错，不愧是你杜师兄手把手带出来的，都走成熟稳重路线，倒是我这个老头子，越活越活泼了。”
姜擎正自我打趣着，姜夫人就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呵，你那哪里是活泼，明明就是轻浮！
回来了，也不陪孩子们吃吃喝喝，反倒拉着他们陪你站着说话，亏你是当人家老师的……”
“我这不是见着他们高兴嘛，来来，快坐快坐……”
“现在坐什么坐？饭都已经好了，都来厨房端菜吧。”
姜夫人一声令下，以姜擎为首，师徒三人终于再次配合默契。
手脚麻利地布置好餐桌，端上六荤四素，外加一份整只老母鸡炖成的鲜汤，很快，整间屋子便满是家常饭菜的香气。
梁音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亲近地感受如此平凡烟火生气，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大概，还是出事前的那个中秋节，他最后一次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
“小梁，别愣着呀，多动动筷子。”
姜夫人打散了他的回忆。
“这条鲈鱼，是你老师中午才去生鲜超市买回来的，很新鲜的，我记得你口味淡，特地清蒸的，来，多吃一点。
你总是这么瘦，难怪你爸爸妈妈一直担心你……”
“咳咳！”
姜擎十分刻意地咳嗽了两声，显然是想打断姜夫人的话，姜夫人却转过头，奇怪地盯着姜擎。
“怎么啦？鱼刺卡喉咙了啊？”
“大过年的，孩子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别总是絮絮叨叨的，他们年轻人，不高兴听这些……”
“不高兴听，该说的，也要说啊。”
姜夫人利落地瞥了一眼姜擎，就又转向梁音。
“你这次回来，还没跟家里人联系过吧？工作再忙，也别忘了家里。
父母上了岁数，总归是挂念着孩子的，你走的那几年，你妈妈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呢。”
姜夫人说着，又用眼神剜了姜擎一刀。
“原本，按我的意思，是要跟你说的。
爸妈跟儿子之间，再有什么不开心，到底还是最亲的人。
可你姜老师，非拦着不让打扰你，搞得我后来再接到你妈妈的电话，总觉得不好意思……”
梁音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姜夫人的话，等她说到最后，才抬起头，扯了扯嘴角。
“真不好意思，让老师、师母为我费心了，我是有打算回去看看的，只是这阵子确实太忙了，准备等过段时间再……”
“是啊，阿音一回来，就开始忙那个投资上亿的大项目，最近又在写新本子，哪有功夫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姜擎为梁音帮腔，姜夫人明显不服气，一个眼风飞过来，又要发作，姜擎假装没看到，又望向梁音。
“说起项目，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出去潇洒走天涯的时候，你杜师兄，已经从杜编剧，成功转型成杜导了。
就在你回来前的几个月，刚刚凭借处女作，拿了最佳导演奖……”
“呀，那真是可喜可贺！”
梁音一脸惊喜，举起饮料，隔着餐桌，冲杜希扬了扬。
“恭喜你啊师兄，先以橙汁代酒恭贺一下，贺礼回头再补上。”
“别，别，刚刚起步而已，不值得兴师动众。”
杜希也举起杯，容长的面颊上，微微泛起红晕，眼底有淡淡的星光在闪烁。
显然，梁音的祝贺，让他很高兴。
梁音将杜希的反应看进了眼里，低着头默了一会，复又抬起眼，笑望着杜希。
“第一部作品就得奖，好多当下威名赫赫的大导演，都没有这样的起点，当然值得好好庆贺。”
梁音再次举杯，又掉过头，看向姜擎，笑容盛在眼底，都快装不下了。
“这下好了，又多条粗大腿可以抱了，以后老师要是靠不住了，还有师兄可以靠，再也不怕没饭吃了。”
“噗，阿音，你开什么玩笑呢，你哪里还用担心没饭吃。”
杜希嘴上调侃着，眼睛里却一直盈着喜气，姜擎也笑着帮腔。
“阿音这孩子，别看长得老实巴交的，一副正派读书人的样子，心思可比咱们都活泛灵光呢，他要是能饿死，咱们怕是都要没饭吃咯。”
姜擎爽朗地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声渐渐止住了，挑起眼，看向梁音。
“玩笑归玩笑，早上聊你那个新本子，感觉还没怎么聊透，不如你再讲讲，正好，你师兄也在，我俩一起听听，没准儿，能讨论出什么新点子。”
梁音看着姜擎，愣了一瞬，突然就明白，为什么杜希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位授业恩师，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当年，他刚跟着他们学做项目，一开始，没少犯些学生气的轴劲儿。
姜擎性子直，说起话来，也老是直来直去，既不懂拐弯抹角，也不循循善诱，总是说不了两句，就劈头盖脸一顿输出，搞得梁音要是不听他的，就好像在违逆师长。
可梁音这个人，要是不听明白切实的道理，很难真心实意地接受，表面恭恭敬敬地应付过去，其实心里另有一套主张，久而久之，师徒俩的沟通就越来越鸡同鸭讲。
好在有杜希。
作为只比梁音大三、四岁的“过来人”，很多梁音踩的坑，杜希都亲身经历过。
他给出的建议，确实比姜擎那种一味站在高处俯瞰的教导，更容易说进梁音的心里。
而按着他教的各种方法技巧，做起事来，也确实越来越顺利。
一来二去，不断地正向反馈，彼此间的信任，也就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
打他们相识，几乎没用多长时间，杜希在梁音心中的地位，就仅次于姜擎了。
甚至，有的时候，杜希只用简单的一句话，就算没有过多的解释，也能让梁音乖乖听劝。
所以，显而易见，今天的这个师门相聚，姜擎是想借杜希的力，劝劝梁音。
果然，杜希接过姜擎的话，关切地注视着梁音。
“我听老师说，你想把《夕阳斜》改变成电影？”
梁音望了望姜擎，才又看向杜希，点点头。
“是啊，其实也不是才有这打算的，只是，之前那些年，忙着接项目挣钱，就算心里一直惦记着，到底没能做出来。
休息了三年，打乱了原来的节奏，反倒没那么着急了，就又想起它来。
故事、人物，一直在脑子里面，根本放不下。
索性，想试着做一做，没准儿能做成呢。”
杜希没有立即接话，沉默了一会，又转过目光，看了看姜擎。
姜擎到底上了年纪，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了。
就算眉毛斜飞到了花白的鬓角，也还是抿着嘴，不吭声，一副“不支持、不反对、任凭孩子自己折腾”的开明态度。
而杜希对于姜擎的态度，似乎早就心中有数，见他不说话，便调转目光，重又看回梁音。
“那你打算花多久写完？”
梁音愣了一下，他没料到杜希会问他这个，也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目的，想了想，笑着说。
“本来我以为会很快，毕竟，已经有小说的底子了，可没想到，真写起来，还是有很多地方拿不准。
磨磨蹭蹭了快一个月，开篇都一直定不下来，搞得我现在也说不好，到底会花多长时间了。
不过，我给自己的规划，大概是半年，半年之后要是还磨不出来……”
梁音看了一眼姜擎的脸色，眉眼弯弯，笑得越发乖巧。
“反正，手上的这个项目，差不多还要再拍几个月，我一边照看着，一边慢慢写。
要是等《双面》拍完了，都没写出来，说明当下的状态还是不对，就不强求了……”
杜希扶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看着梁音，过了半晌，眼神忽而闪过星星点点的柔光。
“我倒觉得，你用不了那么久，在我看来，你现在的状态，比十来年前要对，是写《夕阳斜》的心境。”
梁音小小地吃了一惊，杜希的态度，跟他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就借师兄的吉言了。”
梁音客气地笑了笑，语气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我之前还以为两三个月就差不多了，真是没想到，光开头就卡了一个月，简直……”
“我可以帮你吗？”
“……”
杜希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极其诚恳，把梁音看得一愣一愣的，对他这番“乐见其成”的态度，愈发感到意外了。
梁音没有立即回答，静静地想了想，弯起眼睛来，微笑着回望着杜希。
“当然求之不得啦！能请拿奖拿到手软的真金牌编剧杜老师出马，我就一点也不虚了。”
梁音倒是没夸大其词，作为姜擎的首席大弟子，入行十来年，杜希确实把国内能拿的奖都拿过一遍了。
要是单从专业能力来看，杜希在业界的声名，比梁音还要高出一截。
他肯出手相帮，对梁音的创作来说，一定会有极大的助力，只是……
梁音看了看杜希，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姜擎的神色，还是看不出，这两人到底各自卖着什么药。
“好了好了，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聊你们的大项目，好不容易放几天假，能不能都歇一歇？”
姜夫人脸色微沉，不满地催促着。
“再不吃，菜都要凉了，来来来，都动筷，吃饱饭了，再说你们的这些要紧事。”
“对，对，还是先吃饭……诶，差点儿忘了！”
姜擎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瓶浅金色的酒。
“我那不孝子，走之前，为表歉意，给我孝敬了一瓶洋酒，听他说，这酒可贵着呢。
但我又没喝过，也不懂，正好，阿音今天在，帮我品品，这浑小子是不是蒙我。”
作者有话要说：稍稍缓两章节奏，明天又要闹起来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