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我有个问题。”
长久的对视之后，林絮终于开口。
回忆戛然而止，梁音醒过神，静静看着林絮，眼神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就像看着任何一个对剧本有疑问的工作人员。
“林老师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第一幕的开场镜头，目前的安排太平淡了。
弄堂本来就很乱，人多路窄，还要凸显生活气息，少不了塞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拍孟尘骑着自行车从中穿过，毫无目的地跟各种人打招呼，我觉得缺乏吸引力，不能让观众快速进入故事。
我们这部戏，毕竟不是小成本的生活题材，以这个作开篇，似乎与主旨偏离。
在我看来，一上来，应该是洛星和马家激战那场戏，无论从视觉效果，还是整体基调，都能迅速切入……”
“我不同意林老师的想法。”
“……”
梁音没来得及开口，季晓帆就积极地表达起他的意见，态度很诚恳，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大学学习小组里的自由讨论。
梁音看着傻孩子愣头青一样往枪口上撞，想拦，但没拦住。
“这个开场，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情节，而是音哥反复斟酌、精心设计过的。”
季晓帆手臂交叠撑在桌上，坐姿和言辞一样端直，正正望向林絮。
“林老师的想法，更多是考虑视觉效果，但从故事的谋篇布局看，这个开场可以立即把孟尘的人物形象构建出来，也是暗示全篇主旨的重要情节。
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承蒙着许许多多平凡大众的关爱，才能看似平凡，却有无穷的力量，面向光明，对抗黑暗……”
“啪！”
什么东西被摔在了桌上，弄出不小的响动，打断了季晓帆的发言。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林絮的钢笔。
“你说得是中国话么？
为什么我听不懂。”
林絮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冷脸上带着戏谑，一句话刺得季晓帆不知该说什么。
“这部戏，耗资好几个亿，从导演到在座诸位主创，每一位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耗心耗力，是要打造一个悬疑斗争群像戏。
我和你，虽然忝居两个领衔角色，但也担不起‘主旨’二字。命运、家国、正邪、明暗，每一个词，都由戏中所有人物共同阐述。”
“可是……”
季晓帆以为自己听懂了林絮的意思，迫不及待地想继续讨论孰是孰非，却被梁音按住肩膀，生生压下了。
“林老师说得没错。”
梁音轻轻握了握季晓帆的肩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然后站起身，拿起刚添过热水的茶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点。
“这部戏，架构很宏大，想表达的东西也很多，所以开头的切入点，我确实纠结了很久。
以洛星和马家械斗开场，其实我也是考虑过的，但最终决定还是用孟尘开场，是希望把主线牟定在亮面。
用光明开头以光明结尾，也算前后呼应，故事也比较完整。”
梁音这番话，遣词用句，都是在给林絮面子，不仅绕开了洛星和孟尘到底谁才是当之无愧的男主，也避过了林絮和季晓帆争论的焦点。
按道理，但凡林絮懂点事儿，就该顺坡滑下，这事就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林絮从来都不是懂事的主。
“我没看出这种完整性的意义，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样反而把故事框在了一个狭窄的格局里，丝毫不利于主旨的升华……”
“哎呀，好了好了，反正这两个情节都要拍的，不急于在这一时定拿哪段开篇，今天下午还有挺多要讨论的，咱们先……”
王平军怕越闹越僵，只好出来打圆场，林絮却还是不买账。
“开篇是基调，就算情节一样，拍摄的重点还是会有偏差，要是不定清楚，大家心里都没谱。”
“嘿，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较真儿呢？”
“王总第一天认识我么？我从入行的第一天，就是这样。
反倒是你们，为什么在这样重要的问题上含含糊糊，是真觉得无所谓么？
那未免对投资人不大负责吧？”
“……”
一提投资人，王平军就哑火了，毕竟这部戏的资金，少说有四分之一都是林絮拉来的。
资本的时代，金主的面子多少还是要给的，王平军看了看林絮那张势要争到底的模样，咬了咬后槽牙，转过脸，朝向梁音。
“那个……要不咱就改了？反正之前跟纪导讨论剧本时，也觉得这两种开头都可以……”
“不改。”
既然林絮较上了劲，梁音也没什么退路了，否则有初一就有十五，林絮只会更加得寸进尺。
“王总，咱们第一次碰头会，我记得就说得很清楚，我对这部戏的本子，有绝对的主导权，不会食言的吧？”
认识这么多年，在王平军的印象中，几乎没见过梁音这样强硬的时候，心里一咯噔，脸上堆出几分笑。
“是，是，我也记得这事，不过，主导归主导，其他主创的合理意见，也是可以参考的吧……”
“那要看怎么定义合理了。”
梁音依旧寸步不让，甚至口气更加强硬。
“就像晓帆说的，这个开头，我反反复复修改了几十遍，写了又推翻，推翻又重写，现在这个，是我觉得最合理的开篇了。
在我看来，已经没什么商量的余地，要么是它，要么……就别拍了。”
“诶，这怎么话说呢？怎么就能扯得这么……”
王平军也急了，正想问梁音哪根筋不对怎么也这么轴了，就见林絮阴着脸站了起来。
“你就是想让所有人给他做配是么？”
挑破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林絮一剑刺向了他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真相，然后就像座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梁音眼前，静默地等待着他的说法。
而这样的林絮，梁音并不陌生。
他们在一起的五年，林絮就常常这样质问他，而且越到后来，这样的质问越频繁。
“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口水片上？”
“为什么要去陪那群酒囊饭袋吃吃喝喝？有时间不能多看几本书？”
“为了这么点儿钱，就值得你这样让他们随意拿捏？辛辛苦苦想出的情节，一句话就被推翻……”
……
说来也是奇怪，林絮似乎天然就觉得自己有充分的正义，用这样毫不留情的问题，来质疑他的为人处事。
从前，梁音总觉得林絮年纪小，又是那样直来直去的性格，不愿跟他计较，也没细想过，这个男人，到底哪来得底气这样同他说话。
而如今，再看着林絮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梁音突然就豁然明了了。
这个男人，无外乎是被他自己宠坏了。
梁音想想就觉得好笑。
这狗崽子可真够荒谬的，以前就罢了，现在他怎么还这么自信，觉得他还会惯着他，让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梁音决定给不懂事的狗东西一点教训，让他搞搞清楚，如今早不是当年的状况了。
于是，他看着他，眼里噙着笑。
“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不过，我想阅读能力正常的人，应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本来就是孟尘的故事……”
“砰！”
椅子被踢翻，林絮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夺门而出，剩下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为自己误入了八点档狗血剧的拍摄现场。
“咳咳，那个，也是没想到，咱们第一次会，讨论就这么热烈……咱们都休息一下，出去透口气，正好换换思路。”
王平军尴尬地打了圆场，就往门外走。
梁音瞥了一眼，也站起身，跟着出了门，但并没和王平军一起去找林絮。
他出了宅院，绕到不远处的田埂边，从兜里掏出烟，点燃，默默抽了起来。
寒冬腊月，田里的庄稼都已被收割，光秃秃的土地里，只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在残雪中，寻觅散落的草籽。
梁音站在田埂边，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发呆，身后突然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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