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云还在头顶上。
胸口处传来闷闷的痛,高若愚低头一看,衣服早已被血晕染开。
记忆势如破竹,顷刻回笼——
冰冷的剑锋,尖锐的剧痛,冷冽的河流,他记得暴雨打在耳畔的声响,皮肤与嶙峋石块的摩擦与冲撞,他记得江岁和的眼神。
……岁和。
高若愚一手摸上胸口,并未感受到心跳,他自嘲般笑了一下。
那可是江岁和,和他有着国仇家恨的江岁和,又怎么会手下留情?杀了他又再救他?怎么可能。
可如果自己已经死亡,为何还未进入幽幽冥府,去过那奈何桥?那些他定期飞鸽传书回中原,用来稳住天子的信件岂非就此中断?
他微微垂眸,晦暗不明的雾气从河上弥漫过来,他在这里停留了太久,不能再等了。
他不相信天命,他只信人定胜天。
不管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他都要先找到江岁和。
·
市井熙熙攘攘,无人注意到孤身行走的高若愚,皆将其视为空气。
街边有个瞎眼老人串了山里红,裹了糖浆,正在叫嚷着卖糖串,一声一声悠长闲散,手里还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
几个小孩子嬉闹着跑过去,递给老人一些散碎银子,拿了几个糖串蹦跳着跑开了,与高若愚擦身而过。
高若愚回过头去,好像在恍惚间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不由得一怔,一声“岁和”就要脱口而出。
——不买就别挡路。
高若愚神色一凛,回过神来,见瞎眼老人依旧斜靠在摊位上,慢悠悠地串着糖串,好像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口。
“让一下让一下!”
马匹尖声嘶鸣,人群纷纷让开。
骏马疾驰,马上青年黑衣黑发,浅色琉璃眼尾缀着一点痣,一人一马毫不犹豫地从高若愚身体中穿了过去。
云被吹走了,阳光洒落,树影斑驳,光斑洒落。
只消片刻,高若愚身上被光斑照到的地方,衣物开始发黑变焦,连带着皮肤都有强烈的烧灼感。
——还不躲?
高若愚躲进阴影中,忍住了溢到唇边的闷哼声,他缓了两秒,这才一拱手,向着瞎眼老人弯了腰,诚恳道:“望先生赐教。”
一街之隔,瞎眼老人在阳光下,一手红色糖串映着晶莹糖霜,周围顽童银铃笑声作响,一手蒲扇轻轻扇动,他明明是闭着眼睛,视线却好像落在了高若愚身上;高若愚在阴影里,弯腰拱手,谦逊非常,独自一人,身形浅淡似云烟。
——因果循环,执念颇深。
“敢问——”
一句话没说完,他只见老者蒲扇一扇,顿觉天旋地转,再一睁眼,他已然身处室内。
屋内鱼梁做顶,黄梨木做案,四扇黑漆螺钿屏风,屏风后隐约躺着一个人影。
他的耳畔还回响着瞎眼老人的一句话。
——小心反噬。
“换水。”
屏风后有声音传来,那是桑冲的命令,简单明了,接连不断。
“布针。”
“按住他。”
高若愚绕过屏风,脚步迟疑。
床榻上躺着一人,宝剑出锋的明亮,利刃照水的温皎早已消失不见,有的只是奄奄一息的安静与苍白。
“城主!”
一黑衣黑发青年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桑冲看。
桑冲嘱咐了几句,青年捧着拿东西就下去了。
高若愚看着那个青年,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他曾在烟柳巷见到过这人,刚才在街上骑马而过的也是这个人。
没过一会,药香滚动。
桑冲吩咐道:“雀柳,给他灌下去。”
日落月升,星辰漫天,高若愚一直没离开。他眼见着桑冲银针布施五遍,针尖由暗黑变成带着血的红,这才放下心去。
有些感情在心里生根,长成荒草,风吹草动,晃的心生疼。
他有时会想起过去那短暂又明快的三年,澧昭王对他的信任,江岁和对他的依赖,萧南烟时不时要求跟他比武。
他会想起南楼一梦的黑鱼,鱼香扑鼻;也会回忆起在瀑布比试那天的晚霞,红艳似火;更会想起椅梧伴生的两棵树,被他移栽后就干枯死亡。
那几年里,江岁和有过试探,眼里也常流露出敬仰与崇拜,看着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却从未失了分寸。
他们之间没说过什么逾规越矩的话,没有“欢喜”,也没有“心悦”,更别说什么山盟海誓,长相厮守。有一条清楚明了的界限横亘于二人中间。
然而于高若愚而言,仍有多少言不由衷无可奈何,有多少隐秘的,不能说的念想,在无数个深夜里持续发酵,在心里爆发一场又一场的海啸。
他曾试图在家国与个人之间找寻微妙的平衡,自认为澧昭大限已至,自己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做的没错。
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澧昭破国后,为了天子统一天下的念想,他继续带兵北伐,将南蛮攻下也未必不可。中原,自始至终都是要称霸天下的,这是天子从小给他灌输的思想。
将帅必起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他从一个小卒做起,一路往上爬,成为后来的大将军,好像在冥冥中顺着一条既定轨道向前走,一路没回头。
当问七按着高老将军的指示在汤里下毒给江岁和时,他没来得及制止;当血染长生殿,江岁和被天子一箭穿胸时,他也没来得及制止。
直到檀香刑后江岁和成为蒙月,不记前尘往事时,他已然没有了补偿的可能。
可他仍心存幻想,知晓天子派蒙月来的意图,无非是对自己兵权的进一步控制,那好,他便一步步设计将兵权交出去。
那些传回商越的信件除了给天子的之外,还有几封家书,不出意外的话父亲应该懂了自己的意思,卸甲归田远离朝堂,他便没有后顾之忧。
高若愚还想着等蒙月蛊毒解了,二人离开,天大地大,他们去哪都好,可他从没想过离别猝不及防又如此之快,恢复记忆后的江岁和,决绝地近乎冷酷。
他用自己的手虚虚覆盖住江岁和的手,轻声唤着“启臣”,近乎呢喃,一遍又一遍。
这两个字是他题的,是他固守不远放弃的回忆,也是他的执念他的不可诉说。
·
后来,江岁和醒了。
高若愚一直跟在近前,江岁和吃饭的时候是,看书的时候是,独坐窗前的时候也是。
然而他印象中欢快的,生命力旺盛的小世子再也没有了,江岁和沉默着,衰弱着。
江岁和看夕阳时,高若愚会坐在他身旁,瞳孔映着云霞,隔一会,他便会轻声问:“你在想何事?”
江岁和看暴雨时,高若愚会挡在窗前,就算对方听不见,他也反复劝说着:“离窗远一些,雨凉。”
江岁和看古籍时,高若愚会静静看着他,轻声道:“你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曾经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浅瞳里映着朝阳,生机灼灼如四月桃花。现今那双眼睛早已变了样子,浓黑到透露着一股死气,沉寂在沼泽里。
桑冲来过很多次,诊过很多次脉,换过很多次药,可江岁和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
桑冲曾坦言道:“蛊毒早已入了肺腑,现在只是被压制住而已,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没有答应过高若愚,也当会尽全力。”
“无妨,”江岁和很平静,似乎早已接受,“我后来想清楚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会让我吊着一条命,对吧?”
“对。”
江岁和轻轻笑了一下,一潭死水终于起了波澜。
“桑兰城,我好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桑冲也不藏着,反问:“既如此,你会配合?”
“我比任何人都想见他。”
桑冲垂眸,耳边羽饰轻晃,他低声问:“你觉得如今北境分崩离析的局面,与你的无能有没有干系?”
江岁和点点头,说有。
高若愚挡在二人中间,低声说:“胡言乱语之词,不可信。”
“如若能用至亲之人的血肉滋养已故之人的命魂,则可将已故之人召回。”
一身不容二魂,高若愚生出一个不详的预感,他回身看向桑冲,突然看懂了对方的眼神——那是一种对某事即将达成的偏执与疯狂。
“岫玉辅之,法阵诱之,血液引之,命魂便可进入体内,七七四十九天后,你的王叔就可以回来了。”
江岁和微微抬头,眼里突然有了光,像是对这样的说法产生了兴趣。
“你要我怎么做?”
高若愚明白了。
桑冲用往生钉钉住了澧昭王的命魂,令其无法入轮回。江岁和受了檀香刑后魂魄残缺,肉身不稳。如能将澧昭王的命魂引入江岁和体内,借由至亲之人血肉供养,即便肉身有蛊毒破坏也会被桑冲吊着一口气,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澧昭王便可借由新身转生。
那……江岁和呢……?
“不可,”高若愚低声道,语气中难掩急切,“若要一命换一命,你王叔一定不愿意!”
然而他的意见并不会被二人知晓,他的阻拦也不会改变任何现实。
高若愚喉间微动,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头被禁锢的困兽,除了出离的愤怒,冷冽的杀意,还有一丝茫然的不知所措。
除了背叛、算计、劫难,他好像什么都不能带给江岁和,他于江岁和而言,彻头彻尾就是个灾难。
一时间,心绪波动,情绪起伏,高若愚眼里血丝遍布,周身黑气萦绕,长发飘扬,状如恶鬼。
与此同时,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突然被浓云遮住,风势骤然而起,屋里纸张四散飞起,笔架摔落翻滚。闪电劈过天空,瞬间照亮了屋内,将屋内二人镂刻成阴影,刹那又熄了下去。
雷声轰轰隆隆,掩盖住了一句低低的话。
“如果他出事,我下幽冥黄泉也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国庆双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