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月还是江岁和的时候，曾一心以医术为重，试图悬壶济世普度众生，可他终究不是神佛，生在帝王家，又怎能随心所欲。

在蒙月是江启臣的时候，最想杀的，无非是高若愚和商崇光，然而所有愤恨都因檀香刑成为过往，恩怨突然斩断。

在蒙月终于是蒙月的时候，人命在他眼里，早已如蝼蚁般轻贱，生杀予夺之间毫不在意，冷血的近乎残酷。

他目前这个性格，在一片血尸里尚且能迷迷糊糊睡着，更别提高若愚来了之后，更是心安理得的睡了过去，自然不知道对方在床旁静静守着，一坐就是半夜，就为了近距离地感受他的呼吸。

隔日晨时，窗外薄雾弥漫，高若愚推开门，动作很轻，却还是惊醒了床上的人。

“醒了？”高若愚见他还迷瞪着，将打好的水放下，接着说道：“你那件衣服都是血，我给扔了。”

“嗯……”蒙月的嗓音还有点哑，“我在哪？”

“我房里。”

蒙月又躺倒了回去，丝毫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样子。

“昨晚那些人……”

“大早上的，”蒙月翻了个身，慢腾腾地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瓮声瓮气，“让我多睡会，别说教。”

这样活生生的，会用言语句子来顶撞他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高若愚觉得心口逐渐热起来了，声音低低的道了声好，不忍心吵他。

就算这样有生机的充满活力的蒙月只是一层铺在表面的纱，只要揭开，就能露出下面黑黝黝无尽的深渊，但高若愚可以自欺欺人，甚至可以自投罗网坠入那样的深渊里去，永世不得超生也可以。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蒙月终于从被子里爬了起来——他是被一阵香气惹醒的。

桌上有粥，一叠小菜，新鲜出炉的几个肉包子，还冒着热气。

高若愚坐在桌边，正翻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听着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到了对面，于是一抬眼——蒙月坐在桌前，手托着腮，眼巴巴望着圆滚雪白的包子，却没有伸手拿筷子。

“不合口味？”

“非也。”

“想吃别的？”

“也不是，”蒙月将目光从包子上挪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些许的陌生。

高若愚心头一紧，接着便是一痛。

他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粥，明明是新鲜出炉好吃的不得了的包子，却叫人如鲠在喉，直到咽下口中食物，他放下筷子，哑声道：“没有毒，可以吃了。”

蒙月没动筷。

高若愚垂下目光，问：“就因为你从宫中过来，便要与我划清界限？放心，我高某还不至于龌龊到给人下毒的地步。”

蒙月站起身，这衣服不合身，偏大，他一站起来，裤子就滑到了瘦窄的胯上，他也没管。

“话虽如此，可你不光不质问我那些人是谁，还准备了吃食，高大将军，你不是一直不待见我吗？”

怎么现在还能让他如此随心所欲也不过问。

“你连过往都不记得，谈何‘一直’？”

蒙月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这几日拉长个脸，不是给我看的？你这一身便装外出跟踪的人，也不是在下？”

“我说不是，你信？”

“不信。”

“那我便不说了，”高若愚重新摆好剩下的吃食，继续道：“我对你并无恶意。”

“这话说的，无恶意，难不成还能对我有意？”

高若愚一顿，随即抬眼，目光仿若秋水一湖，眸色深处，缱绻已久的愧疚、悔恨，一点都不冷静地冒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会，高若愚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戏谑，但话已经刹不住车了似的从口中说出：“你怎知我不会。”

蒙月突然欺近了，檀木香混着血腥味一同扑了过来，“楼里没有人能接大将军的客，要用这种法子折辱别人？”

他学着小倌平时的模样故意滑了下去，倾靠在他腿上，肩颈上缀着没擦净的点点血迹，一边用手指一下一下划着高若愚的小腿，还逐渐往上划，一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就是崇光哥哥身边的一条狗，最为轻贱，给几个甜枣，我就能换主，跟在你身后摇尾乞怜？”

蒙月只觉手腕一紧，随即就被拽了起来，腰间被一只有力的手箍住，唇上一软，紧接着又是一痛，一股血腥气闯入口中。

高若愚紧紧箍着他，两人距离极近，彼此的呼吸缠在一起。

明明打从一见面起，高若愚就沉醉在重逢的狂喜中，像森林飒飒作响，草木抽芽长蕾，重新带着一股“生”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游曳。

他不停地谋划，不停地思量，试图让蒙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却毫无章法，行兵布阵的能力一点也不能解决眼下的一团乱麻。

刚才不过就被蒙月那么一激，他就差点溃败，理智紧绷成弦，即将崩裂，话语涌上，即将出口。

凭什么商崇光什么都是好的，到他这就什么都是坏的，他能接受蒙月随心所欲走进烟柳巷勾搭美人小倌，却无法接受对方一口一个“崇光哥哥”叫的亲密无间，更加无法接受蒙月那样贬低自己。

“这是折辱？”高若愚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手上不自觉地用了些力，牢牢抓住蒙月的肩膀，越来越紧，“谁叫你这样自轻自贱的？”

蒙月肩上吃痛，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他虽擅长忍痛，但并不想受这种多余的气，于是膝上猛地用力，终于忍受不了继续做戏，一个出其不意就挣脱开了高若愚。

他身体窄瘦，微微喘着气站在那里，一手捂着左肩，身影仿若冷硬的刀锋。

刚才那一身软骨头都消失不见，嘴角细微的弧度与故意摆出来的媚态瞬间消失。

“原来大将军也会占人便宜。”

高若愚的目光盯在他的肩膀上，而后垂眸，那夜他刺向雨夜刺客的一剑，也是在左肩。尽管早已有所猜测，但他实在不想将伤了自己父亲的人想成蒙月。

商崇光是把蒙月当成什么了？一把杀人的刀？杀他高家的刀？

即便如此，高若愚仍不会放手。

他可以自我欺骗，高老将军是轻伤，蒙月是不知情，刨根问底一切都在商崇光对高家起了疑，他高若愚手握虎符，商崇光不可能不多心，就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终究君臣有别。

帝王无情，雷霆雨露均为天恩，他高若愚又能如何？可是蒙月，高若愚抬眼，目光深沉：“你是我心之所向。”

无论以后是陷阱、窄途，亦或是悬崖，就算是哄着骗着也好，他高若愚都不可能再丢下他。

蒙月的脸突然皱起来，那表情嫌弃到不行，他忙举起双手：“我输了还不行吗？你别说这些话恶心我。”

不等对方回话，窗外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尖哨。

两人的瞳孔登时被一线直直射入天空的火光给映红了。

乌黑浓重的烟云卷着遥遥的尖锐呼哨声，裹在翻涌的雾气里，铁甲撞击声隐隐约约，夹杂着马蹄，由远及近，冲碎了这处的平静。

蒙月压低声音道：“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