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一片荒芜,唯有烂泥、灰烬和焦骨。
越接近关押人的地方,风吹的越大。
为了方便处理,商越士兵将还没来得及杀死的人聚集到一处,待每日天明时分批次解决。
分尸、焚烧、奸杀、屠戮。
可能是在澧昭生活太久了,久到高若愚恍惚间,甚至忘记了那些手段一直是他默许甚至常用的。
斩草要除根,伤害要一次性施加完毕,施恩才要细水长流,这一点,他向来没觉得有什么错。
是非与他无关,他只想完成一代君王的心愿。
民生困苦,他可以置之不理,商天子需要哪块土地,他打就是了。
高若愚一声令下,水牢门就此打开。
这是澧昭王之前专门关押犯了重罪死刑犯的地方,满墙挂着生锈的镣铐,在澧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需要经受如此牢狱之灾的人了。
而现在,镣铐一端钉在墙上,另一端贯穿了江岁和的肩胛骨,其余的镣铐吊起他的双手,刚好让他半边身子浸泡在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水里。
江岁和垂着头一动不动,连生息都没有。
高若愚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却觉得浑身发冷,鼓膜里的血液砰砰作响,有一团火蓦然从心底升起,烧的人神志不清。
他问身边的士兵:“谁干的?”
士兵垂首敛眉,回道:“回将军,是陈副将下的令。”
高若愚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放人。”
士兵沉默着,没有动。
高若愚沉下声音:“我离开太久了,是吗?”。
士兵登时跪下,不卑不亢,大声道:“将军,陈副将临走时曾嘱托过,不管何人前来,都不可放人出水牢,当下正是两国交战之际,将军莫要忘记究竟何处为家国,末将,不敢尊令!”
剑锋穿胸而过,士兵往后一仰,死了。
其余看守水牢的人都不再言语,有两个看抬头瞥了眼高若愚的脸色,于是赶紧放了人。
高若愚用大氅将人裹紧。
江岁和神志恍惚,有气无力道:“……若有朝一日你要杀了我……麻烦下刀快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随着身体热度的消失,这个人也要消失一样。
高若愚脚步一顿,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为何要杀你?”他反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你得亲眼看着,那些百姓是怎么跪地求饶,你这个世子,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这一夜,高若愚一点都没睡。他把江岁和裹成厚厚的一卷,就那么看了一整夜。
外面的风吹得很强劲,屋内的炭火爆出火星。
过几日,商越大军便将启程,班师回朝,商天子早已安排妥当,很多官员自愿留在澧昭,参与重铸的工作,继续探寻并追杀下落不明的王族贵胄,尤其是“消失的”澧昭世子。
江岁和可作为俘虏被带去商越,只要他醒过来稍微软一下话头,把“世子伴读”这个身份坐实。
再忍忍,等回到中原,可以百倍千倍的补偿。但是现在,眼睛着实太多。
·
入冬后,行军速度会大大减低。
江岁和后来虽再未进过水牢,却也依旧以俘虏的身份被对待,虽肩胛骨再无铁链相锁,但脚上铁链未撤,拖在冰雪上,“咯朗咯朗”地直响。
每一声,都砸在某些人的心上。
一只雪天孤鸿顶着风雪,展翅逆风而行。
江岁和抬眼看了它一眼,眼神如镜,淡得更甚,好像心思已经超脱六界之外。
他看了片刻,视野被飘飘扬扬的发丝割裂,碎片的场景里,高若愚的背影也是四分五裂的。
这种四分五裂,就好像他的生命被冷硬地拆分成了一截又一截。
一部分留在王宫里,一部分藏在桃花渡上,另一部分隐在南楼一梦里,现在这一部分,游荡在冰天雪地中。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小心翼翼,前方有人惊呼一声,随即整个队伍停下了。
江岁和抬眼看去——
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直立在寒风冷雪中,不偏不倚地挡在路中间。
窃窃私语通过风雪传进耳朵,呼啸的北风传来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
“澧昭王”、“死于非命”、“一剑穿喉”。
江岁和挪动脚步。
他被铁链拴的太久,久到皮肤磨损,之前在水牢的一夜直接叫他落下病根,腿上全是冻伤,一块一块的血肉混着陈旧的积血,将脚踝处泅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
他只走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身上的铁链太过沉重,肩上的铁链却无影无形,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有什么在心里慢慢碎裂开来。
前方的人影,即便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他也一眼看得出来是谁。
他们是在深秋见的最后一面,今日再见,已是冬天。
那人向来宠着他的无法无天,即便王宫被闹得鸡飞狗跳,澧昭王顶多无奈的摇摇头,用折扇敲他的脑袋,笑着呵斥道:“顽劣。”
他们的最后一面,还是澧昭王瞪着眼睛,笑骂道:“不听话就给你找个最丑的人做王妃!”
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江岁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侍卫按在了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冷的土地,贴着这片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贴着这处他做梦都想守护却没能守护住的地方。
眼睛是热的,却没有一滴泪留下。
喉咙里的呜咽,混着血液,变成了含含糊糊模糊不清的声音,混杂在狂风中,成了筋疲力竭的嘶吼。
他多想再去抱抱那个人,窝在他怀里,嬉笑着喊一声:“王叔。”
他想这或许是假的,或许又是一次易容术。
前方,澧昭王挡在路上。
杀他的人将人一剑穿喉,等人死了以后,就将尸体埋在雪地里,再残留的体温将雪融化后,尸体就会冻起来。
那样的话,他就保留了死时最新鲜的模样。
澧昭王向来是爱干净的,他不喜欢宽大的王袍,总是身着一身白色简服,他最爱些山山水水,就连衣服上都是金丝银线绣的山水图景。
他曾笑着告诉江岁和:“大道至简。”
想不通的问题,就去问问山,听听水。
澧昭多山多水,山水总会告诉你的。
可是现在,他的尸体被弄的一团糟,还被人刻意摆在路中间,作为“观赏”。
江岁和爆发出最后撕心裂肺的一声吼,悲彻到天地都变了颜色。
胸口里堵着什么东西,好像生命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光影、希望、纷飞的羽毛、爱笑的眼睛、明媚的阳光、潺潺的闪着流光的溪水。
都消失了。
高若愚一抬手,侍卫们便不再阻挡,任凭那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向前方,跑向他消失的希望。
除了纯粹的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什么都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了。
嗖的一声,空中的大雁受了一箭发出哀鸣,笔直坠落。
“太吵了。”
商崇光身着华服,从马车上下来以后,便示意手下捡起大雁,而后慢慢拉满弓弦,对准了江岁和的背影,厚重狐裘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
他轻声道:“今年是个丰收年。”
一只箭矢骤然射出,划破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