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娘像平日一样出来摘果,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她本就是个半瞎,这一摔,差点给她摔成了个全瞎。
回头摸摸是什么在挡路,没想到一摸不要紧,居然是个人,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中,勉强辨出了张脸来。
再一摸,还活着。
这可把她吓够呛。
从这衣服布料来看,这人非富即贵,又很年轻,估计是哪家的公子哥。
若是自己儿子也活着,估摸着也这么大了吧。
于是,她把这个公子哥带回家,做了口饭吃。
没想到此人果然来历不凡,刚走没多久就有官兵追了上来,她登时觉得不妙。
刀锋划过喉咙时的风声,激起了颈间的汗毛,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葬身九泉时,有什么东西疾冲而来,撞开刀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不远处,一颗石子滚落,碾过枯黄草叶。
几个士兵转头看去,有一人立身于夜色中,剑尖着地,剑柄紧攫在手指中。
坚硬、冰冷。
江岁和屏住了呼吸,挥剑斩向奔过来的敌人。
刚刚那短暂的片刻,他脑海中一个冷漠的念头划过。
——谢三娘如果死了,便不会再有人知晓他的行踪。
可是下一秒,在谢三娘真的命悬一线之际,江岁和突然意识到一个冷冰冰的现实,而这样的现实让他的认知逐渐清晰,他才从原本那种抽离的、漠然的、高高挂起的态度中解脱出来。
商越士兵刀下的,是澧昭百姓。
是他原本要守护的子民。
当他被复仇蒙蔽双眼时,好像将很多重要的东西都忘记了。
承影剑斜刺里飞去,格挡、反挑,他低头躲过一击。
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江岁和知道。
他是个没本事的世子,不像澧昭王那样心思缜密,更不像高若愚那样能卧薪尝胆,也不像萧南烟那样孤勇侠义,他是个苦学三年却仍学艺不精的世子爷。
江岁和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左劈,右刺,回身一斩,刀剑相撞时的火花星星点点。
血珠爆散在空气中,他吼着让谢三娘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这澧昭都乱了,她能去哪里,他这个世子又能怎样保护他们?
江岁和发出一声怒喝,积攒许久的愤怒在这一刻燃烧干了理智。
一步一刺,不断压迫,可他们人数众多。
终于,他双膝一软,被人用刀剑架在了脖颈上。
领头人展开一副画像,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就这身手,”士兵不怀好意地笑了,蹲下身来,抹了一把脸,随后一手捏起江岁和的下巴,“还跟我们打?”
他的手指粗糙至极,顺着江岁和的下巴就到了脖颈,要再往下的时候被领头人呵斥住了。
士兵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江岁和的双腿也捆上了,怒道:“尿尿拉屎就地解决,老子不嫌臭。没想到出来打个牙祭,还真能碰上好猎物,啧啧。”
至于谢三娘,已经跑的没影了,也没人去追。
江岁和脸朝下倒在地上,低低笑出了声。
至少,他还保护了一个人,是不是。
·
高若愚最近心神不宁。
从南楼一梦第一次见说书人开始,一场计谋悄然拉开。
说书人原本是商越第一批派过来做细作的人,这么多年的蛰伏,终于派上了用场。
那老家伙的情报网知晓的东西可不是一星半点,山川形便、河流走向、火药分布、机关要塞,可以说,如果没有说书人的帮助,高若愚不会这么快成功。
他用三年加速了澧昭的衰败,毕竟亡国趋势不可阻挡,这连澧昭王也知道。
只不过后来商天子也真的在三年后派出一批强兵,暗渡桃花江,里应外合,这才有了澧昭的彻底破灭。
那天,高若愚在桃花渡渡口,目送最后一批装扮成普通商客的商越士兵踏进澧昭后,就想把江岁和老老实实地困在自己身边。
但是他没有。
“那师父要叫我去吗?”
他想回答的是“别去”。
不管你王叔叫你去看哪家的姑娘,都别去。
因为澧昭马上就要没了。
可是他还是任由那个天性自由的世子随心所欲地去撒欢,去他自己想去的地方,或许还可以见澧昭王最后一面。
这样,在某些时刻,高若愚还可以把江岁和须尾俱全的带出来。
然而当他杀入王宫,却没找到人的时候,才隐隐察觉事情似乎要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而去。
他是后来才知道江岁和去了寺庙求了安康符。
也是后来才知道,江岁和连王宫都还没来得及回去。
他发出通缉,在江岁和的画像下,写着的名字是“江启臣,世子伴读”,然而都一无所获。
逃了更好。
高若愚有时候会这么想。
逃了,至少可能还活着。
所以当他再次见到江岁和的时候,没想到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那小世子已经狼狈不堪,头发早已凝结成块,有人强硬地架开他的两条胳膊,上面也都是血迹斑斑,仿佛用身体向全世界打开了一面展示商越胜利的绯红旗帜,明目昭彰的说着澧昭败了。
透过被撕裂的衣服,谁都能看得见他身上的淤青,有的泛着紫色,有的已经成了陈旧的褐色,细长的血条一道又一道。
那双眼睛慢慢地抬了起来,眼中的泪水、血珠,与朦胧的月光火光混成了模模糊糊地一片不真实。
在这片幻觉般的视野里,高若愚正甲胄于身坐于战马,一言不发。
他向来是娇生惯养的极为怕疼的,受了伤即便不去澧昭王那里嘚瑟一圈讨一波同情,也要去高若愚这里吱哇乱叫一阵子。
可这次,他一声没吭,连呜咽都没有,就那么看着高若愚,没有回避,没有闪躲,血从碎裂的嘴角流下。
他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目光锐利地刺伤别人,同时也刺伤自己,即便是以那样狼狈的姿态。
这是他身上最后一点傲气,是谁都不能夺走的最后一点的尊严。
是身为澧昭世子的最后一点尊严。
“这小子又倔又硬,太不老实。”
有人踢了江岁和一脚,将他踢倒。
风在他们身边呼号,从篝火余烬中吹出的淡红细渣在空中飞舞着。
月光就在高若愚身影上勾勒出了一条浅白亮边,刚好映衬在背后沉沉的一片夜幕下。
他的目光落到那双被绳子紧紧绑着的双手上,凝视良久。
当他开口的时候,面上仍旧平静如常,就算握着缰绳的手已在不知觉间逐渐攥紧,手背上的青筋分毫必现,他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会泄露分毫。
“带下去。”
他像是早就知道副将会反对,不等对方开口,直接说道:“他知道失踪的世子在哪里,留活口。”
声音冷然,充满威慑力,直接把副将反对的话语压在了喉咙里。
副将眼珠一转,就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回道:“看来大将军与这人颇有渊源。”
高若愚的目光只是往那边扫了一眼,众人也不再有任何言语。
晚上,高若愚独自在房内,盯着手中的发铃半晌。
“师父?”
轻轻的,带着点疑惑的声音响起。
他猛然抬头,静了片刻,才意识到营帐里没有别人。
高若愚再次垂下目光,拇指轻轻摩挲着发铃上的纹路。
他向来对那声“师父”爱答不理,可现在,他居然迫切地想要听到一声。
两国纷争,个人恩怨情仇又怎能斤斤计较。生死厮杀,人命终将被踩在脚下。
可他实在太想听见那个声音,较前更甚。
他已经秘密下了命令,抓住江岁和并行刑的那几个人,不留活口。
“疼。”
有人在耳边轻轻叹息,高若愚这次没有动。
“旁人觉得无所谓的小伤,我都会特别疼的。师父,你忘记了吗?”
不曾。
高若愚心想。
他没有忘记,他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要见江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