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得不隐瞒，那就隐瞒这件事吧。

高若愚半垂着目光，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唯独漏掉了“一命换一命”，好像寂空就没跟他说过似的。

当他抬眼看向江启臣的时候，就见对方正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

“第一，矿区监管不力，还需要整顿；第二，”他冲着高若愚示意了一下，随口道：“把衣服脱了。”

萧南烟刚出院没多久，作为病号，正倚在沙发上——也就只有他敢以这个姿势待在江启臣的办公室里——眼神有点意味深长，他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说了两个字当做解围。

“图腾。”

高若愚脱了上衣，摸摸鼻子，脸有些热。

他右手臂上还绑着纱布，身上那些图腾刺青仍在，走线丝滑流畅，流淌进入骨髓。

萧南烟看着看着就开始老不正经起来，说这玩意儿还挺好看，改天自己也去弄一个，把高若愚翻过来倒过去，转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

江启臣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将眼镜摘了放在一边，这才捏了捏眉心。

“想涨多少工资？”

这话说完，不光是萧南烟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高若愚也愣住了，一颗心直接沉入谷底。

江启臣是那种能用钱说事的绝对不走人情的人。

即便到现在了，自己仍旧没办法和他靠得很近，他或许并不需要我。

高若愚垂着目光，脑子也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之后真像寂空说得那样没有活路，江启臣是会感激自己，还是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更或者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

这时候，一只手在他眼前一晃，他抬眼，就看见萧南烟欲言又止。

“问你胳膊怎么样了？”

“……啊？”

“启臣问的。”

“好、好了，没、没事。”

“行了，”萧南烟在他肩上拍了拍，“我跟人事部和财务部打个招呼，涨一涨没问题，之后一块去找寂空。”

“可下雨的时候，……不是会变成小孩子那样吗？”

江启臣低低嗯了一声，也是觉得有些棘手。

“到时候要想办法把我控制起来，以免添乱。而且如果我不去，那小孩也会自己去找你，到时候更麻烦。”

况且，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刚才那句话却像是蜻蜓点水后荡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铺在了高若愚的心里，他脸上瞬间红了，默默想着，启臣需要我。

有点窘，有点羞，有点开心，一时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这幅模样着实好笑。

萧南烟看不下去了，直接将人拎起来，两人一起出了办公室。

“让你调查张董和王董，相当于半个公司的人手随你调动，下个井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吗？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萧南烟抽出一根烟，没点燃，掰断放在嘴里嚼了，用眼神想要制止高若愚伸过来夺烟的手，制止未遂，另外半根还是被抽走了，进了垃圾桶。

“……可下井是我的私心，不是为了公司。别瞪了，肺不好还嚼烟叶子。”

萧南烟往后一倚，直接靠在墙上，颇有几分玩世不恭，一笑还有点痞气，心说启臣管我，你也管我。

“我看你身体素质应该还可以，要不要跟着我训练一段时间？”

“做什么？”

“体能。”

高若愚垂下目光，笑意略微收敛，“那等从庙里回来，我跟你练。”

“哦对，”萧南烟站直了，皱眉低声道：“那天我有化疗，启臣不让我去，我不放心，会偷偷跟去，你随时跟我联系，别叫他知道。”

高若愚心说对不住啊，伸出手指指了指萧南烟的身后。

江启臣正抱胸倚在门边上，眼珠乌黑，像抛了光的黑玉，他只是挑了下眉。

“哥，你年终奖没了。”

“……”

半月后，萧南烟在医院骂娘，24小时轮流有人看着，甚至连主治医生都被打过招呼，要对这个患者严加看管，让他老老实实地打化疗。

而高若愚和江启臣两人提前一晚到了庙内，被一个耳朵上戴着奇怪配饰的小和尚接了进去，那小孩还偷瞄了好几眼江启臣。

一间厢房两张床，屋内陈设极其简洁，只被简单地打扫过，桌上还摆着一根蜡烛，连电都没通，怪不得被称为海白市最原始的寺庙。

江启臣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为了腾出这两天的时间，他是紧赶慢赶费心劳神的整理公司项目，早就困得不得了了，随便裹了件衣服就睡了过去。

而高若愚躺在另一张床上睡不着，放低了声音翻来覆去地烙大饼。

他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时候，就听江启臣突然开了口，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睡着了又被吵醒了，惊了高若愚一跳。

“既然当初想寻死，又是什么契机让你变了想法的？”

高若愚卡了半秒，才明白他在问什么，也知道自己早就被调查了个底朝天，于是认真回答道：“那年打完那场官司以后，我就去了西藏，想去放空自己。”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最开始，高原反应差点把我折腾废掉，又困又倦，像行尸走肉，一躺就躺一天，有时候会在青旅的阳台上晒太阳。即便我对未来没有任何打算，也逃避了现实的一切，却依旧不是放空的境界。”

“后来有一次，我从一家书店出来的时候，第一次注意到路边磕长头的藏族人，他们一路磕，我一路跟，一直到大昭寺门前。”

高若愚轻声笑了一下。

“大昭寺门前的人分成了两排，一排朝着寺门磕长头，一个又一个的头磕下去，没有变化，永不停止。另一排就是我这种，穿着冲锋衣戴着头巾，来西藏的旅行者，眼神里没有内容，什么也没有。”

“我当时太过执着于报复，执着于非死即生两败俱伤的官司，最后千疮百孔，毫无生活意义。其实人和容器一样，得到一部分，失去一部分，再得到一部分，不多取不多予，人生其实就是一乐而——”

“已”字还未出口，他话音便是一顿。

今夜乌云遮月，屋内同样漆黑一片，从江启臣问完问题后，就一直是自己在说，可另一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屋里安静地诡异。

睡着了？

高若愚单手撑起自己，刚想开口叫一声江启臣，就只觉一股劲风猛然袭来，猝不及防之下，有什么东西扑到了他脸上，又滑又湿又凉。

他一惊，手上就已经条件反射地抓起那东西就甩飞了出去，脸上突然火辣辣的疼起来，再一抹，一片温热滑腻。

是血。

伴着令人牙酸的孩童啼哭声，那团黑乎乎的影子撞到了木门上。

高若愚几乎是没时间紧张就直接慌了，慌乱中就想开口就叫一声江启臣，刚才半天听不见那边有动静，难道已经出事了！？

可这一声还没出口，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一下子把他拽到了一边，嘴顿时就被人捂住了，身子也被人夹了起来，动弹不了。

冷汗瀑布一样冲出，高若愚脑子一乱，就用尽全力去挣扎，哪成想制住他的东西力道极大。

马上，他就听到耳边一声轻喝：“别动！”

他一听，心里瞬间炸了起来。

是江启臣！

口鼻一直被捂着，身后的力气也一直在持续着，看样子是压根就没打算放手。

高若愚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动也动不了，他试着拧了下身子，就感觉那力道更紧，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

能回去的话，一定要和萧南烟练体能！

刚才那影子一击没中，不知道又游走到了哪里，一时间，整个房间安静到了极点。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被什么东西给顶开了。

半秒后，门口幽幽地探进半个人影，头大身子小，叫了一声：“红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