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黑暗里，痛，是第一种感受。

起初还是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感觉，最后终于演变成令人头痛欲裂，生不如死的滋味，仿佛五脏六腑都搅着拧着在了一起，硬生生翻了个个儿。

高若愚不住地挣扎，但压抑、窒息、悔恨，万千复杂又黑暗的情绪涌了上来，将他的面部表情变得狰狞又可怖，甚至，有一种要活吃了他的势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神志恍惚以为自己真的要这么莫名其妙地死掉的时候，那股窒息感又消失了。

高若愚猛然睁眼，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破开水面获得喘息，贪婪又大口地吸入一口气，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带起的血沫味儿在喉间蔓延开。

视野里是一片黑，他勉强保持住了镇静，不知道这是因为一过性脑缺血导致的黑蒙，还是手电坏了根本就没有光。

有一声轻微的铃铛声响，仿佛惊雷般炸裂在耳畔。

“你受伤了，先别动。”

突如其来的声响直接让人浑身一震，高若愚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过了有一两分钟的功夫，才又看到了微弱的光线。

还好没瞎。

岫玉泛出的微弱荧光下，映出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来。

高若愚略微一动，全身上下仿佛被碾碎过一般，泛着火辣辣的痛。

他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手一软就又跪倒在地，几撮浓密的黑发滑下，遮住他的眼睛，刚经历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变故，头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喘匀了气，舔了一下嘴上腥咸的血，第一遍竟然连声音都没发出来，重试了一次，喉咙里血腥味愈加浓郁，他只能勉强问出两个字，嗓音极其沙哑。

“……寂空？”

隔了有十几秒，传来一声嗯。

那身影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抚着那面墙，而墙上早已不见刚才的剑穗和图腾。

不知道盯着那面岫玉壁看了多久，寂空才回转身子，白袍的边缘被映出一条细细的润泽光影。

他一手持着法杖，一手提起高若愚，搀着人往外走，毫不费力，只说到了外面再解释。

等两人到达地面的时候，高若愚已经疼的三魂没了七魄，脸都白了，比鬼还像鬼。

即便他们现在就是明目张胆地走在矿区内，也没人上来阻拦，寂空轻声道：“障眼法。”

这个寂空……

哪里不对劲……

但来不及细想，身上的疼痛又潮水一般卷了上来，阻断了人的思路，高若愚无法，一把拽住寂空的袍子，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等下……”

“承影邪气重，向来有影无形，几百年前被封在这里，现在受龙牙刀和你血脉上的吸引，破封而出，附着在你身上，不信的话，看看自己的上身就知道了。”

防护服早就在矿区内脱了下去，高若愚身上穿的还是他自己那件蓝帽衫，他费力地一撩衣服，原本肌肉分明的小腹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图腾纹路，一路向上蔓延至胸口。

“你可知将军白起？”

这话问的突然，高若愚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什么，瞬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身上的图腾，寂空单手结印对着自己的胸口就那么来了一下。

这一拍力道不小，震的人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心说果然寂空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可能是为了不让他那么疼。但他偏生知道这一招，反倒适得其反。

不过没一会，身上那些疼痛逐渐被一股暖流包裹，驱散于无形。

哎？

高若愚活动两下，眨眨眼，道了声谢。

寂空又问：“可知晓白起？”

难道刚才那个话题真的不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

高若愚点头，说一会歇一会的把自己知道的内容都说了。

他当时在查伏波将军的时候，就把历朝历代能查到的有记录的将领都翻了个遍，对白起印象深刻。

最为深刻的，还是此人为战国四大名将之首，于长平之战将降卒四十万全部坑杀，只留下二百四十个年纪小的士兵回赵国报信。

这个做法和屠城几乎没两样了，他一度以为白起才是魂魄江启臣口中的伏波将军。

寂空又道：“秦国仅由大将白起率军斩首俘虏者，近一百三十多万众。而你……”

这话语被夜风一吹，显得有点意味深长，高若愚打了个激灵，警惕了起来。

“伏波将军高若愚，先后斩杀俘虏百姓，共计一百八十多万。”

夜风特别凉，星光也格外的黯淡，寂空的声音孤单又寂寥，仿佛从荒原而来，经历百年千年的沉寂，最后凝聚成了难以解冻的万里冰川。

这个和尚平日里脸上就没什么情绪，现今仍是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却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就连声音也是冷的。

“一百八十多万人中，一百一十多万死于承影剑下。你可知承影的邪气有多重？”

寂空摇摇头，叹息后起身，衣袍在月光下泛着清淡的白，他缓步走入夜色，留下没反应过来的高若愚。

摄魂铃的轻响被风托着传到耳畔，与之同来的还有问话。

“你真的愿意他记起一切？即便有可能一命换一命，仍心甘情愿？”

高若愚想开口说那是当然，可话刚要出口就是一顿，他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的犹豫，却又在下一秒甩甩脑袋，三两步就追上了寂空。

“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能想太多，”高若愚上前，声音还有些哑，有些喘，他继续说：“一旦想太多，就会犹豫不决。决定了的事，我从不后悔。况且——”

高若愚拍了拍寂空的肩膀，垂下目光，含笑道：“况且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显然还没有达成，应该不会让我死。”

这话有几分狡诈意味，寂空只是微微一笑，笑得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寂空问：“既已生疑，为何又信我？”

高若愚一挑眉，眼睛弯了起来，虽然颇有些狼狈，但仍掩不住眼里的奕奕神采。

“你这个和尚前后不一的很，一会隐瞒一切一会又尽力相助，自相矛盾。其实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并不喜欢用。”

“罢了，”寂空抬头看着夜空的黯淡群星，“上次你问，你可不可以也想起来所有，我现在告诉你——不会。龙牙刀让你看见的只是片段，你不会像江启臣那样，养魂后拥有前世的记忆。这世间出他一个意外也就算了，冥府绝不允许出现两个。若你心意已决到执意寻死，半月后来我庙中，以剑封玉。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但确实有自己的目的——”

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原本浅淡的笑意也不见了，只剩寂寥。

他继续道：“在找寻一个答案。”

寂空掐指，思忖片刻后继续说：“半月后会有一场骤雨，雨后会再次出现血月，血月开，阴阳相通，是开结界现昆仑镜的好时候。但承影剑极有可能作祟，故而务必要带上江启臣，有他在，承影应该会乖顺一些。”

信息量有点大，高若愚思绪纷飞，见寂空转身要走，于是忙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没问是不是会再次出现阴兵借道，也没问是不是自己一定会死，更没问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准备的。

他只问：“当时说的三件东西，龙牙刀、承影剑都找到了，那澧昭玉在哪？”

寂空的背影越来越远，行动间，法杖上的摄魂铃响个不停。

高若愚这次没去追。

“宝铎含风，响出天外。阿弥陀佛。”

宝铎含风，响出天外？

这句话源自唐开元天宝遗事——

歧王宫中竹林中，悬碎玉片子，每夜闻碎玉子相触声，即知有风，号为占风铎。

也就是将碎玉悬在一起，风吹玉震，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是最早的铃铛。

高若愚浑身一震，猛然看向摄魂铃，难道它的铃芯，就是碎的澧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