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活着就是为了离别。
江启臣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他又是那个山崩地裂仍旧面不改色的江总了。
染血的衣服没有换,他看了眼高若愚递过来的便当盒,没接。
脑海里好像有个复读机,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活着,就是为了离别。
萧南烟在ICU住了一星期,禁止探视,等转回普通病房的时候,江启臣推了很多工作,连着守在床边好几天,倒是把人折腾的有几分憔悴。
萧南烟醒过来的时候,噗嗤一声乐了。
“我又没死。”
江启臣闭上眼睛,后槽牙咬得死紧。
“哎呦,别哭啊。”
“你骗我。”
萧南烟一愣,随即低低笑出声来。
他放缓了语气,隔着氧气面罩,声音显得又闷又沉。
“我没有骗你,开始的那场手术,我听你的,做了,后续的放化疗也都跟上了,二十八天一次,四个疗程,一次都没落下。”
“就是吧,”他被扶着坐了起来,还是有些喘,"前三个月、六个月复查都没问题,我就掉以轻心了,结果前段时间以为感冒了总想咳,去医院检查发现肺上又多了个小阴影,做了个穿刺做了个介入……还以为就没事了。”
他说的轻快极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事,这态度这语气能把人气个半死。
可后面这五个字,却极为郑重其事,似乎能把别人的惶惑无助都压下去。
“我真没骗你。”
江启臣垂下了目光,没应声。
“对了,我前几天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什么‘哥,我以后都听你的’,还有‘再也不气你了’,哎呦听得我烦死了。”
江启臣刷的抬起头,咬牙切齿。
“天晴了,雨停了,萧南烟你又行了?”
见他吃瘪,萧南烟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他看了眼无名指上的戒指,轻声道:“其实要是这次走了也还行,想你嫂子了,想早点见她。”
“说到你嫂子,你记不记得之前,咱俩为了十万块,差点打个你死我活。”
江启臣嗯了一声。
“你那会想继续念书,我想救人,谁都不想把钱让给谁。擂台上我耍了点阴的,本来没想下死手,但你太狠了,跟个狼崽子似的,想念书想疯了,明明都快被捅成个马蜂窝了,却硬是在最后把老子打趴下了。”
“老黄那会说决赛是个小崽子,我还不信,结果一见你,还真吓了一跳。还不到十五,刚到我胸口,长得跟个豆芽菜似的,脑袋大身子小,丑死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那时候有些轻敌,又因为你嫂子的事心浮气躁,觉得胜券在握,却不想想打/黑拳能走到最后一场的,哪一个不狠?我直接阴沟翻船,把跟头栽你手里了。十万啊,那会十万多值钱,被你拿走了。让我怎么咽的下那口气?”
萧南烟伸出手,比了个五,眼尾皱纹纵横,仿佛沟壑。
“十万,一盒药一万五,只有五片。一个月两盒,三万,十万块,你嫂子能多活三个月。”
他抹了一把脸,手背上的针头回了些血。
“要什么行规,要什么公平?谁下的去手,谁就是行规,谁就是公平。”
那年,江启臣刚从初中辍学,被骗到黑拳场,愣是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和随机应变的巧劲,接二连三地胜出,但也是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甚至保护牙套被打到飞到场外过,狼狈至极,他却不在乎,绿着眼睛饿狼扑食一般盯着最后的十万块。
十万,够他给母亲下葬,够他以后读书的花费,省着点用,够他上个大学。
和黑拳老手萧南烟的那场生死局,他是豁出了命的。
江启臣身形纤瘦,但胜在灵活,最后仅以微弱的差距胜出。
不曾想,回去的路上被人袭击,正是落败的萧南烟。
两人都是强弩之末,挂的彩都不少,一身泥水、血水,却都死咬着对方不松手,一招比一招狠,最后几乎变成了抓头发掐眼珠,撒泼打滚都用上了。
江启臣被扑倒在地上的时候,险些被直接掐死,还是危急中抓起一块大石头,直接让萧南烟的脑袋开了瓢,好在没把人打死。
江启臣气喘吁吁地翻坐起来,筋疲力尽,歇了好一会,才摇摇晃晃站起,脚腕却被人抓住。
他回身狠狠踢了一脚,却险些让自己摔个跟头,这才疲惫不堪地往回走去,踩碎了一地的月光。
身后那句微弱的“救我老婆,我给你当牛做马”,只是让他脚步一顿。
谁都穷,谁都没钱,都是饿死鬼投胎转世,既然已经杀红了眼,就不在乎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江启臣哑着嗓子,吐了一口吐沫,嘴里全是铁锈味。
“你老婆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他说完这句,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夜,凉如水。
前一晚刚下了雨,地上还湿着。
萧南烟仰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被浸湿,头上的血液弯弯曲曲流下来,拐进水洼里。
他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睁着眼睛看着月亮,即便只有一只眼睛能看清点模模糊糊的月影。
十万,十万……
几只青蛙跳了过来,呱呱叫了两声,又猛地往远处一蹿,像是受到了惊吓。
萧南烟耳边全是嗡鸣,压根没听见脚步声,直到一张卡被甩在了脸上。
他看见那个瘦弱的少年,脸肿得老高,正低头看着他,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萧南烟茫然了两秒,随即猛地坐起,一把从水洼里捞出那张卡。
动作扯动了伤口,却不觉得疼。
他紧紧攥着那张卡,像是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萧南烟有些艰难地一翻身,就是个跪人的姿势。
江启臣迅速避开,结果脚下真的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
好歹是避开了那一跪。
“我会还你。”
萧南烟声音干涩。
“我一定会还你。”
江启臣坐在地上,瘦长的胳膊耷拉在膝盖上。
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点着了,深深地嘬了一口,却被呛了个半死不活,干脆手指一弹,烟屁股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嗖的一下掉进了一滩泥水里,熄灭了。
就像那些苦苦追求的希望一样,噗的一下就灭了。
还行,不痛不痒。
十几岁的少年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皱着眉头,十分不耐烦地一摆手。
“甭还,我真是烦死你了。”
他说着,揉了揉还在作痛的手腕,起了身,这才一瘸一拐地走了。
一脚深一脚浅。
就像他以后的路,都是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路子,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