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猛烈又刺骨。
精甲锐兵行动迅速,刀剑出鞘时带起的森然煞气直指江启臣。
只待一声令下,就可叫人脑袋开花。
军医疾跑上前,要处理高若愚的伤口,却被制止了。
滚烫的血,混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白的,红的,破碎的。
“带下去。”
高若愚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是平静的。
江启臣被人拖走,步履踉跄中,腰间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是一个香囊。
再一眨眼的功夫,风就卷起雪浪,将香囊抛得极远极远。
高若愚只来得及挪动一下脚步,只瞥见香囊熟悉的一角,就再找不见它了。
雪地上,狐裘大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半都被雪掩住,也没人理会,更不会有人在意。
一切似乎都没有错,又似乎全错了。
指尖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视野也被发丝割裂成一块一块的。
心上,空了。
一个认知突然闯入脑海,猝不及防。
他和江启臣之间,再不会有以后了。
天地开始旋转,耳边的声音像蒙上了一层雾。
胸口突然烫了起来,像是能将人灼伤的温度。
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高若愚一个激灵,刹那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窒息感不见了,冰天雪地不见了,狐裘大氅不见了。风停了,有光了。
下一秒,萧南烟一声吼震得人耳根子生疼。
“高若愚!你干什么!”
一拳挥来,猛烈的撞击下,高若愚手上松了劲,当啷一声,那把刀被甩的老远。
他一身冷汗,茫然无措地看着掌心的一片鲜红。
环顾四周,桌椅、餐具、灯,都好好的。
“我……”
嗓音沙哑,连说话都有些费力。
“我刚才……”
“你有毛病?”萧南烟毫不客气地把他提溜到椅子上坐下,又重新拿起药箱,“拿着刀就往自己胸口捅?”
高若愚眨眨眼,还有些愣神。
他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黄纸,随即脸色一白。
安康符气候已尽,须臾间,就在手里化成了灰。
那一小把灰混着鲜血,黏糊糊,湿哒哒。
高若愚低下头,不知不觉间,眼角蓦得滑下一滴泪。
他困惑极了,声音又低又轻又浅。
“香囊里,是安康符。”
高若愚抬眼,整个人就像魔怔了似的。
“香囊里,是你给我求的安康符。”
江启臣双手抱胸,表情严肃,金丝边眼镜折射出冷冷的光,没有言语。
萧南烟皱眉,手上不自觉的重了几分力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给人处理好伤口,往墙上一倚,问:“你刚才拿着刀的时候,到底看见什么了?什么香囊,什么安康符?”
他见高若愚只是盯着手里的灰,一句话都不说,于是一拍手,干脆利落地把人拎了起来。
“得,彻底傻了。”
去找寂空,是现下最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临出门的时候,江启臣顿住了脚步,他想了想,回身把地上那把古怪的银白弯刀捡了起来。
路上,高若愚自始至终都好像失了魂儿一样,江萧两人也不能从他嘴里问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而江启臣作为一个工作狂,接了某个电话后,就将注意力转到高若愚所在的小区上,开始和萧南烟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增值空间。
江启臣似乎在短时间内就对这块地进行了分析,根据近两年国家大趋势走向,估计即将进入鼎盛时期。
“他选这块地倒是挺有先见之明。”
这是他对高若愚的评价。
谁料江启臣刚说完这句话,高若愚就突然插了一句嘴,像在解释什么似的。
“我选房子的时候只是看见窗外正好对着一棵大树,就决定在这了。”
他轻笑了一下。
“后来那棵百年古树被砍了,那块绿地变成了停车场,但我总觉得树还在。”
这之后,高若愚不再理两人,不知一路在思考什么。
快接近寺庙的时候,几人远地瞧见寂空戳在庙门口,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好像是在这里专程等着大家来似的。
寂空掀起眼皮,看了高若愚一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这次的会见,寂空只见了高若愚。
萧南烟试图翻墙偷听,被小和尚一棍子给打了下来,不疼,但是挺没面子。
他刮刮鼻子,有点尴尬地坐在了门槛上,抬眼看向正百无聊赖玩着手里银白弯刀的江启臣。
“又盯着我,想说什么?”
萧南烟:“你要是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盯着你?”
话毕,他压低了声音。
“这小子还行,背景干净,要是能陪着你,我也能放心走了。”
“哥,”江启臣开了口,语气虽然平稳,却能叫人知道他确实不高兴了。
“当年他那场官司的赔偿金达到百万,他一个人,就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半年下来能花多少?怎么会混成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你放心用这样不清不楚的人取代你的位置吗?再说了……”
他一挑眉,无端生出了几丝韵味。
“说不定我比你走的还早,毕竟我可是活不过二十三呐。”
“嚯,”萧南烟赶紧摆手,讨饶道:“我错了,我不瞎说了,咱俩都能长命百岁,行不?”
“嗯,那你现在给我解释解释,我什么时候小情人多了?你介绍的?”
“哎呀这个问题嘛,”萧南烟讪笑,“那前仆后继飞蛾扑你的人,要是你都收着了,不就多了吗?可惜了,都被你轰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色越来越晚,中途小和尚出来要走了那把古怪的刀,随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萧南烟也终于知道,江启臣对高若愚的抵触,就像对糖葫芦的抵触一样,与生俱来,找不到原因。
“气场不和。”
说到最后,只能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了。
当高若愚浑浑噩噩,一副霜打茄子似的走出来时,已经暮色西沉。
江启臣最终什么也没问,事关他人隐私,他没那么强烈想要去八卦隐私的念头,只说了句“回去了。”
高若愚看着他的背影,喉结微动,刚想追上去,又停了下来,那副纠结至极的样子,让一旁的萧南烟直皱眉头。
“看见了吗?老板确实不是很想搭理你。”
萧南烟凑了过来,闻了闻他身上的香火味,随即捏住了鼻子。
“但是,”他话题一转,鼻音很重,“你是他第一个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的人,我说话直接,老板这些年没什么朋友,我直觉你还凑合,老板又难得因为自己的事对你上了几分心,好好把握机会。”
说完这些,他突然转身,背对着高若愚,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咳,却明显是压低了声音。
末了,萧南烟才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看见熟悉的淡红色血迹以后,又满不在乎的将手背在身后,回头朝着高若愚笑了下,冲他一招手,叫他跟上,随即迎着夕阳大踏步而去。
“你之前问我,老板最讨厌什么。我现在告诉你。”
明明才四十岁,说话的语气却好像是在留遗言。似乎私下里,萧南烟一点也不怕江启臣,那伸出食指指着江启臣背影的样子,着实像个欠揍的。
“就他这么个玩意儿,十几岁辍学,初中都没念完,连个文凭都没有,能把生意做到现在这个程度,靠的可不光是一股子狠劲和表面的人模狗样。”
高若愚愣了一下,似乎对他用“人模狗样”来形容江启臣感到几分诧异。
“启臣看得透彻,做一个公司的领导,就好比一个国家的君王,君王在上,需要的是什么?人民的忠诚?信仰?爱戴?都不是,而是畏惧。”
“员工爱戴老板,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意志;而感到畏惧,则是取决于老板的意志,一个明智的领导,知道公司需要以自己的意志为基础,而不是他人的意志为基础。”
“这几年,很多人对启臣都是敬畏远大于爱戴。上至董事会成员,下至小职员,被淘汰的人不在少数,启臣一点情面都没顾。有些人觉得自己委屈,可能曾经说了些自以为是的善意的谎言,这样的人,也全都消失了。知道为什么吗?”
高若愚不知道为什么萧南烟突然和他讲这些,好像自己在他心里的信任度逐渐提高了似的。
好像他离江启臣的距离稍微近了一些。
“为什么?”
“因为这小崽子最讨厌的,是隐瞒、欺骗和利用。”
高若愚脚步一顿。
“我告诉你这些,”萧南烟看向高若愚,“是因为他吃了你买的糖葫芦,他没有拒绝一起过来找寂空,你不会想知道看着高高在上的江总一个下午的时间换算成人民币有多少的。”
就在这时,江启臣回转了身子。
通往山下的小路本就幽静,数不清的石阶铺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江启臣和他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按理说是听不到他们交谈内容的,但不知怎么的,高若愚就是觉得对方什么都知道。
江启臣转身的时候,黑色外衣被风轻轻吹起了一个角,整个人显得瘦弱又单薄,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边,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萧南烟也停下脚步,和江启臣遥遥相望。
“我跟你说这些,其实他都知道。否则没有他的默许,我也懒得理你。”
说罢,又开始咳嗽。
暮色中,江启臣那张似乎永远都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
然而,还不等他紧跑过来,萧南烟已经咳得弯下了腰。
高若愚一惊,发现地上已经一滩血迹。
肩膀突然一紧。
“你给我担保,”萧南烟嘴角还有血迹,额头青筋一跳一跳,似乎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别欺负他,不能骗他,更不可以出卖他。”
萧南烟紧抓着高若愚不放,力道之大叫人心惊,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口中溢出。
在江启臣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之前,萧南烟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弟弟要是受到一点委屈,那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
高若愚满口应下,眼前人影一晃,江启臣已经一把背起萧南烟,就开始往山下跑。
“萧南烟。”
江启臣向来都是稳重的,优雅的,即便在萧南烟面前偶尔会小孩子气,但对外都有个不由自主端出来的形象。
但此刻,他声音里带上了颤音,仿佛又急又气,又害怕,明知马上就要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你就没去化疗,是、不、是?”
江启臣一把将萧南烟塞进车里,肩膀上已经血迹斑斑。
高若愚紧随而至坐上驾驶座,喊了一声“抓紧!”
车子离弦飞驰而去,直奔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