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神情如平常一般,并没有太大变化。
她望着对面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斟了一杯茶,缓缓推过去。
“姨娘还在时,总同我说,日后如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您。当年府中来了许多大夫,开了许多药,可姨娘的病,从来没有好转过。后来是您,将姨娘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说到这,姜婳顿了一声,低头笑了声:“您未给姨娘看病前,姨娘已经在床上躺了数年了,身体时好时坏,但是最好的时候,也不能下床。那么美的一个人,就那么一点一点消瘦了。后来您出现了,姨娘按照您给的法子吃了半年,到了春日,身子就会好一些......”
“您不知道,姨娘身体最好的时候,已经能够给我扎风筝,陪我去放风筝了。常年的病弱让她变得很瘦,但是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那时姨娘便同我说,日后若是您有事相求,我们能帮的,一定要帮。”
姜婳温婉笑着,从一旁拿出了一方木盒子,同茶水一般,轻轻地推了过去。
佝偻的老者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大哭。
木盒中,躺着一方干干净净的卖身契。
姜婳温柔地看着,她对于当年,埋怨了很多人,但是对于面前的老人,她从来没有过一丝怨怼。
姨娘是她在这世间,最重的人。
李大夫让常年缠绵病榻的姨娘,曾经完整看到过一个明媚的春日,对于她而言,这一生,都恩重如山。
老人哭得不能自已,瘫坐在地上。
“谢过夫人,谢过夫人......”
“只是夫人啊,不要太过难为自己了,这世间,有些事情,人就是做不到的。一生啊,太长了,夫人,夫人还有日后的几十年,勿要这般折磨自己了。身上有病,喝几副药就好了,心上的病,夫人得自己走出来。”
姜婳将人扶了起来,脸上的笑很轻很柔:“我知道的,您同晓春分离多年,这般团聚了,也要好好安度晚年。如若您不介意,我这边会为晓春寻好合适的夫家,到时候,您可以同晓春一同过去。”
李大夫忙摇头:“多谢夫人,我,我就不用了。是我对不住晓春那孩子,是我对不住她。怎么能她嫁人,还拖着我呢,不用了......”
姜婳没有再劝,只是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看着隔着门望着她的晓春,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回去吧。”
即便晓春在她身边多年,丞相府终究不是她的家。这些年李大夫丧了妻,家中只有他一人。晓春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在意的。她原本因为李大夫前些年爱出入赌坊,一直将晓春扣在府中,但是这些年知晓了前因后果,晓春心中也愿,她自是成全。
院子里,奴仆并不少,忙忙碌碌着。
姜婳转身,却好似一身孤寥。
*
橘糖是午时回来的,拿着城西的春春桃糕和城东的桃酒,突然出现在姜婳面前。
姜婳有些被吓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她无奈:“橘糖。”
橘糖笑嘻嘻的,将花了两个时辰买的东西放到桌上,然后细致地解开绑好的绳结,摆好盘,端到姜婳面前。
“娘子,你让晓春回家了吗?”
姜婳温柔一笑:“嗯,就知道瞒不过橘糖。”
橘糖轻声一嗔:“院里面的小丫鬟同我说的,说晓春姐姐今日在房中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呀一边收,让她看得,又生羡慕,又生好笑。”
姜婳弯了眸,没有再说话。
她轻咬了一口点心,淡淡的清香涌入喉腔,可即刻,一股呕吐感从喉腔中涌起,她不由得弯下身,一边捂着嘴,一边咳嗽。
“娘子,娘子,怎么了。”橘糖忙上来,扶住姜婳。
姜婳弯着唇,轻声道:“无事,吃得有些急了。”
说着,像是为了给橘糖表示自己没事,她又吃了几口。
一边笑着,一边忍着呕吐感,轻轻地,将喉腔间的东西,咽下去。她轻柔笑着,让橘糖也安心了不少。
橘糖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对面的娘子。
姜婳一边咬着点心,一边饮着杯中的桃酒,等到吃了三块点心,喝完了一杯桃酒,才缓缓停下。
像是才瞧见橘糖望着她,她手指轻点了点橘糖额头。
“想什么呢?”
橘糖咬着唇,轻声道:“娘子,纳妾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姜婳拾起一块点心的动作都未停下,温柔摇头:“没有,橘糖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些年无子嗣,族中一直风言风语。夫君如今才稍稍松口,同意纳个妾,已经对我很好了。”
橘糖望着对面的姜婳,她面上的笑,同往常一般温婉。
橘糖一时间有些怔住,是什么时候,她都有些开始看不透娘子了。
明明那颤抖的指尖,也不过是前两日的事情。
姜婳也没有多说,望向了窗外,轻声道:“橘糖,你看,下雨了。”
橘糖转头,望过去,雨丝从灰沉沉的天空垂下,莫名的压抑开始萦绕在天地之间。她转身望向了娘子,她正扬着唇,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庭院。
*
谢欲晚回到府中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宿在了书房。
隔日清晨,姜婳才梳洗了,推开门,突然在院子中看见了正在看书的谢欲晚。她轻声一惊:“夫君。”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
姜婳拢紧了身上的衣裳,转身:“夫君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多日未见,她便素净着容颜,实在不合适。
谢欲晚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淡声道:“我何时在意过这些。”
姜婳被牵住的手一紧,怔了一瞬。
她望着身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回忆间,手指不由颤了一瞬。
谢欲晚似乎感觉到了,回头。
“冷?”
姜婳摇头:“夫君的事情忙完了吗?”
谢欲晚脸色柔了一分,轻声道:“没有,同圣上告了一日假。可有想去的地方,今日天气尚好。”
扣上门,姜婳被安置在木凳上,矜贵的青年俯下身。
“生病了?脸色如此苍白。”
那一刻,姜婳在青年淡如琉璃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轻摇头:“没有。”
谢欲晚:“请了大夫?”
姜婳点头:“请了,大夫说只是风寒,喝两副药就好了。”
逆着光,姜婳看不见谢欲晚此时的神情,只能感到那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置在她的脖颈间。
微凉的触感让她脖颈处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她呼吸窒了一瞬,轻声道:“王少府家的七小姐,不合适的话,那姑苏王家旁支的三小姐,夫君觉得如何?”
一瞬间,房间内的气温陡然变冷。
那双放在在她脖颈间的手,重了一瞬。
姜婳一怔,这个,夫君也不满意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姜婳看不见谢欲晚的眼神,摸不准他心思,不知道为何夫君情绪又不对了,眼眸不由得轻颤了一瞬,随后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相望无言间,谢欲晚眼眸闭上,手指一动。
“娘子喜欢,那便她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间甚至带了一分讽刺的笑。
姜婳怔住,心隐隐做疼,谢欲晚语气中不掩饰的刻薄让她有些慌了眸,王三小姐还是不满意吗,是她没有选中夫君满意的人吗......
她扯住身前之人衣袖,谢欲晚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看向他。
她哑着嗓子,慌乱道:“夫君是,是有欢喜的小姐吗?我,我可以......”
向来平静的公子满眸诧异,随后眼眸一点一点变冷,蹙眉望向面前拉着他衣袖的女子,冷声道:“姜婳,你心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说完,甩开衣袖,离开。
姜婳怔怔留在原地,泪珠一滴一滴,垂在地上。
她,她没有......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谢欲晚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起身,却迟疑了,没有去追。身体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陡然跌坐在地上。
那种呕吐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撑在地上,侧身不断地干呕。
橘糖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忙跑过来。将人扶起来,焦急道:“娘子,哪里不舒服,公子,公子刚刚不是在的吗,怎么将您一个人留在屋中了。”
姜婳留着泪,惶然地望着远处。
橘糖唤了几声,却发现怀中的人只是呆愣着,一言不发,手颤颤捏着她的衣袖。她已经不知道她多久没有看过娘子这般模样了,上一次,还是在姜府。
她心疼地将人搂紧,安慰道:“娘子,到底怎么了,你同橘糖说。没事的,橘糖在呢,娘子,没事的,橘糖在。”
说着,橘糖将人扶起来,放置在了床上,跑出门,对小侍说道:“去请大夫,请公子。”
小侍犹豫了一瞬:“可是,公子刚才......就是从院中走的。”
橘糖一愣,随后直接骂道:“要你请,就去请,怎么这么多话。”
等橘糖再回去时,姜婳已经昏睡过去了。她拿来温热的水,打湿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姜婳头上的汗。
做完一切,橘糖手抚上姜婳额头,温度有些高,又拿了被冷水浸湿的帕子,叠起来,盖在姜婳额头上。
看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的娘子,又想起适才小侍的说辞,橘糖满心烦乱。
怎么事情就到这个地步了?
公子怎么连一个小妾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该如何和娘子说的,才会让娘子如此忧心。她正烦乱之际,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冷淡地从外面回来。
橘糖一腔质问的话,在看见谢欲晚的神色之际,都忍了回去。
“公子。”她让出身位。
谢欲晚上前一步,蹙眉:“怎么回事。”
橘糖不知道事情因果,不敢多说,看着谢欲晚的神色,小声道:“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公子是同娘子......吵架了吗,娘子最近身体不好,公子,公子让着娘子......几分。”
谢欲晚一愣:“怎么没同我说?”
橘糖垂头:“娘子说,公子事务繁忙,这种小事,不用告诉公子。”
谢欲晚望着昏睡过去的姜婳:“大夫怎么说?”
橘糖:“说是风寒,但是娘子吃了几副药,也没有见好。”说着,橘糖看了看谢欲晚的神色,见到不如刚才冷淡,小声说道:“大夫其实暗中同我说,娘子,娘子可能是心病。”
谢欲晚蹙眉:“心病?”
橘糖更小心地咽了下口水:“是,大夫说是......可能是,娘子忧思过度。”
沉默几瞬,谢欲晚望向橘糖,眸子一如既往地冷漠:“你到底想说什么?”
橘糖直直跪下:“奴婢不敢。”
谢欲晚看着病床上的姜婳,又看着跪着的橘糖,眼眸中突然多了一分讽刺。
他的好娘子,因为要给他纳谁,忧思过度。
那何故选那些家世如此好的,选一个她能拿捏的孤女,等人生了子嗣,直接夺过来,再将人丢到庄子上,子嗣同生母此生也难相见,岂不美哉?
倒是他愚钝了。
当初教导娘子时,只教导了诗书礼仪,让娘子想不出这般后宅法子。
谢欲晚冷了眸,转身,向门外走去。
橘糖不知道自己说了身边,一边是昏睡的娘子,一边是生气的公子,犹豫着踱步。最后,还是扣着手指,坐在了床边。
眼眸惊犹不定间,突然看见娘子似乎要醒了。
她忙上去:“娘子,娘子......”
姜婳缓缓睁开眼,小声道:“夫君呢?”
橘糖一怔,她不能现在让娘子知道,公子看见娘子病了,还是甩袖走了......
她迟疑说道:“适才小侍去请公子时,公子已经启程去宫中了,说是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娘子之前说,不要因为这种事情打扰公子,我也就没有让小侍去宫中请公子了......娘子若是,我现在让人......”
姜婳怔了一瞬,既而垂眸:“不用,自然,是宫中事务更重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