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糖笑着蹦上前,拧开糖罐,用干净的帕子拿出一颗,连着帕子一起给姜婳递过去。
姜婳望着橘糖,随后眼神停在那棕色的糖罐上,抬手接过橘糖递过来的糖块,将包着糖的帕子摊在手中,鼻尖立即传来了一股甜腻。
随后,口腔中蔓延开满腔的甜腻,她眉眼柔了柔。
橘糖也敛了一颗,放入口中。
即刻化开的浓郁的甜腻让她第一时间都蹙了眉,因为娘子说要最甜的,她就把熬的最甜的一罐拿过来了,看娘子吃得那般柔和,她倒没想过,会这么甜。
一抬眼,发现娘子又开始翻看账本了。
*
日午。
谢欲晚随行的侍卫莫怀回来报信:“娘子,公子被天子留在了宫中,公子让属下回来给娘子报个信,说是这几日应该都不回来了。”
姜婳握着茶盏的手一紧,随后轻声道:“嗯,我知道了,回去告诉夫君......”
说到一半,姜婳不由止住了。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要告诉夫君的了。
莫怀沉默地等待着,低着头,毫不僭越。
橘糖上来打了圆场:“莫怀,你先下去吧。”
莫怀语气依旧冷漠:“那属下便回宫复命了。”
姜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轻声道了句:“嗯。”
莫怀走后,姜婳看着满满的一桌菜,突然就没了吃的兴致。但犹豫了瞬,还是低垂着眉眼,吃了平常吃的量。
橘糖看出了她的不喜,只当娘子是因为几日见不到公子不喜,也没说什么。
等到娘子吩咐她将膳食撤下去时,她上前为娘子斟了一杯茶:“左右公子晚上不回来,娘子晚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橘糖给娘子做?”
姜婳什么都不想吃。
但是面对橘糖的好意,她还是思考了瞬。
橘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姜婳拒绝的话一句说不出口,又是迟疑了瞬,她轻声道:“想吃素面。”
橘糖眼眸一弯:“娘子可真是心疼我。”
姜婳并没有否认,点头:“嗯。”
橘糖笑着收拾东西退下了,姜婳保持着有些迟疑的笑容,随着橘糖的身影消失,她唇边的幅度越来越平。
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她弯腰,却什么都没呕出来。
用帕子捂着口,她身子僵硬了一瞬。
恶心呕吐的症状,她是......怀孕了吗?
这个认知,打碎了她平静的假面,让她陡然有些惶恐起来。一时间,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中。
她不敢细想,若是有怀孕的可能,夫君便不用再纳妾入府,她应该为此感到开心的,不是吗?
可她不开心。
姜婳一边干呕,一边捏紧了帕子,抬眸,那道白绫,又缓缓地垂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许久之后,眼缓缓合上。
这时,窗外陡然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
书房中。
晓春垂着头,四处张望了番,见没有橘糖,才安心地望向书桌前的小姐。
姜婳眼眸垂下,正望着下面的一册文书。
晓春开口:“小姐,夫,夫人找奴什么事?奴,奴有什么,可以,可以帮夫人做的吗?”
姜婳抬眸,看见了晓春瑟缩的身子。
她轻声开口:“晓春,那件事情,我没怪过你。”
晓春顿时红了眼眶:“夫人,是晓春的错,但是,是晓春,是晓春做的。是奴自己责怪自己,夫人不需要,不需要原谅晓春......”
姜婳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摸着自己的肚子,垂着眸,轻声说道:“我希望晓春能帮我一个忙。”
晓春忙点头:“小姐,夫,夫人说就是了,奴,为夫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姜婳手止在尚平坦的小腹上,沉默了瞬,望向跪在地上的晓春:“晓春许久未回过家了吧,明日让家中人来看看你吧。”
晓春一怔,随后忙点头:“奴明日便让爹爹来。夫人,夫人是生病了吗,为何不用府中的大夫,夫人......”
姜婳摇头:“没生病,别担心,明日午时来。”
晓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姜婳已经摆手,示意她下去了。她的嘴一瞬间封住,身子颤了颤,愧疚地转身离去。
她的爹爹,是一个乡野大夫,日常为乡人看病,从来不收钱。可有一次,乡人按着他开的药方抓药,喝了几日却死了。那家人来找爹爹,要他赔钱,要不就赔命。
可爹爹平日为人看病,都未收钱,他们家,都是靠她娘为人洗衣绣帕子赚些米钱。那家人见要不到钱,就要把爹爹打死,最后娘无奈,将她卖给了姜府,换了一两银子,赔给了那家人。
入府之后,她便被分到了小姐身边。
那时小姐日子不好过,不过六岁,就要每日照顾病榻上的姨娘。府中的二小姐厌恶小姐和季姨娘,为难的事情一波接一波。
一日姨娘大病,小姐求了数人都寻不来大夫,她便告诉了小姐,她爹爹是大夫。隔日,她和府中的嬷嬷说了一声,偷偷让爹爹进来,给姨娘看了病。
爹爹开了药,小姐忙付了钱。
从前为人看病从来不收钱的爹爹,这一次,却收下了小姐手中的银子。其实她知道,那些银子,是小姐换了自己的一个玉镯换来的。
将爹爹送出门的时候,她看见爹爹的背驼了许多,在门口抱着她,一声又一声说:“爹爹错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将爹爹送了出去。
被娘卖入姜府,说不埋怨,是不可能的,但娘亲和爹爹又做错了什么呢?娘亲只是为了救爹爹,爹爹只是少年时有着济世之梦。
可她也没有做错什么。
姨娘大病一次,她便帮小姐请一次爹爹。
是后来,她才知道,爹爹向小姐要的银钱越来越多,有一次,因为小姐拿不出那么多钱钱,爹爹便拒绝了为姨娘开药。小姐跪在地上,求了爹爹许久,爹爹才施舍般开了药。
那些钱,都被爹爹,带进了赌坊。
一次偶然,她知晓了爹爹的行径,实在无颜面对小姐和姨娘,就逃了半日的工,可等她再回去时,姨娘就自尽了。
她愧对姨娘和小姐,故而,同小姐一起布好了灵堂后,她就告了病。
可就是那一天,二小姐带着一群奴仆,砸了姨娘的灵堂,烧了姨娘的尸骨。
至此,她余生,都处在愧疚之中。
......
想起今日小姐眼中的憔悴,唇间的沉默,僵硬的指尖。
晓春颤着身子,满眸都是泪。
她的小姐,前半生已经足够悲苦,怎么成了丞相夫人,却好像,也还是不开心呢。
*
晚间。
一碗素面被橘糖端过来,姜婳其实并无胃口,但还是弯着眸,认真地吃完。
“娘子,好吃吗?”橘糖撑着手,望着姜婳。
姜婳点头:“好吃。”
“那娘子明日想吃什么?”橘糖将一盘蜜饯一起放在素面旁,摇晃着头道。
姜婳认真思考了起来,随后,小声说:“想吃城西那间点心铺子的春春桃糕,还有城东那家酒坊的桃酒......”
橘糖立刻道:“那我明日派人给娘子......那我明日去给娘子买,那两家铺子的东西都是秘方,橘糖问了几次也没做到,只能去买了。不是橘糖做的,起码得是橘糖买的嘛。”
姜婳眼眸中也有了笑意,弯着眸,点头。
*
隔日。
晓春领着一个驼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从人烟稀少的路入了院子。
看见那老大夫的那一瞬,姜婳微微怔住。
李大夫已经如此苍老了吗?
如若姨娘在,她是不是也能看见姨娘头发的白丝了。
李悬壶佝偻着身子,一边肩膀背着个药箱,颤抖着声音行礼:“见过夫人。”
从前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好大的官的夫人,也有了官夫人的威仪,他只看上一眼,身子就又佝偻了几分。
姜婳神情温婉,从一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少时多谢您,如若没有您,姨娘的病,也不会日渐好起来。”
说着,她起身,将一袋白花花的银子递了过去:“这些银子,您收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让晓春来同我说便好。”
老者的身子一瞬间僵直了,握住银子的手变得颤抖,说着就要跪下:“多谢,多谢夫人......”
姜婳忙将人扶了起来,下一秒,转过身,轻声咳嗽了起来。
老人原本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银子,下一瞬,就将银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小声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若不嫌弃,我,我可以为夫人把个脉。”
姜婳一边咳嗽,一边小声说:“不会麻烦您吗?”
老人连忙摇头:“夫人说的什么话,把脉而已。”
晓春捏着自己手腕的手,一瞬间收紧,随后,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姐轻扬起了唇:“那便麻烦了。”
老人坐在姜婳对面,认真地把起脉来。
半刻钟后,老者将手抽离,望着面前端庄得体又温婉的夫人,花白的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些许。他望向一旁的晓春,晓春怔然,随后,转身退了出去。
姜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垂垂老矣的人。
“夫人,您的身子并无大碍。”
姜婳一怔,抚在小腹上的手,悄声移开。
老人一顿,缓慢开口:“只是,夫人啊,莫要忧思过度。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人死不可复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