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已至此,可沐梓谂已不敢再看。
她已分不清虚实,神志在一次次痛苦中逐渐消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沐梓谂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亮处,不受控制的双手忽然可挪动半分。
她艰难地抬起右手,却触碰到一丝柔软。
聂子慈跪在脚踏上,脸色略显浮白。当他看见沐梓谂的指尖动了时候,眼中忽见喜色,慌乱抬手握住了那只柔荑,连说话的语气都起伏了些许:“小姐身上可有哪痛?”
沐梓谂张开了嘴,却不能言语,眼虽睁开,却不可视物,只得用双手摸索着,直至触碰到聂子慈的脸,才安心了半分。
她轻轻用力,似那拔萝卜一般,将跪在脚踏上的聂子慈引至与自己同一高处,一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记忆最后,那是满城血雨,尸悬城门,凌夷蛮族将领挑衅的笑容。
泪未流,却已在源头干涸,一切悲楚尽化作唇间无声的呜咽……以及那埋藏在心底的恨意。
聂子慈的心忽然乱了,他伸手想轻拍沐梓谂的背,却因主仆之别硬是止住了手,只得柔声询问着:“小姐若是有哪处不适,在下便去寻沐大人,请御医过来为小姐诊断。”
沐梓谂努力想看清眼前一切,可不管多久,眼前都是一片漆黑。好在喉间堵物已随情绪稳定而逐渐消失,她便哑着声开口问道:“现于何时?是否那凌夷蛮族统一了天下?”
聂子慈一愣,未想到沐梓谂醒来后便是问这等摸不着头脑的话,可他还是顺着沐梓谂的话应了下去:“现于广安四十七载,刚入伏没多久。凌夷国依旧存于蛮荒之地,未曾侵犯梁国一分田地。”
此时,香已燃尽,沐家府院内禁军已至。
院落中,沐栖梧早已将桌凳搬放于长廊上,以茶、糕点迎之:“王焕大人,许久未见,今日携禁军前来,可有要事?”
王焕乃禁军支骑其一,任命队长一职。他见沐栖梧这般,已料到一二,遂打起了弯绕:“听闻陛下亲封的千牛卫,聂子慈聂大人。竟枉视梁律,逆了陛下让其守令爱安危的命令,擅闯令爱的闺房,至令爱于舆诵之中。”
他停顿了一下,见沐栖梧脸色无异,便继续言道,“此次前来,应梁帝旨意,缉拿罪犯聂子慈。望沐大人莫要耽搁了禁军执法,让那罪犯逃脱了。”
沐栖梧慢悠悠地晃荡着杯中茶,笑着将茶一饮而尽:“既然是梁帝亲自下旨,那王焕大人请便。”
王焕对着身后的禁军挥手,可下一刻沐栖梧便起身,走至他跟前道:“我这等文人心细,喜爱喝茶作曲,比不得王焕大人的禁军辛苦。大人可招呼手底下人走慢些,别碰坏了陛下御赐的金丝楠木桌,还有那套我心爱的茶具。”
王焕虽笑着应答,眼中却充满了阴沉之色。他只得对着底下颐指气使:“中书令大人说的话,你等可听到?小心着些!”
“是——!”底下禁军一众回道,随着王焕小心朝那水上悬房走去。
水上悬房内,沐梓谂听到聂子慈此番回话竟觉着他在诓骗自己,便用力将他推开了半身距离,起身摸索着床沿,立于脚踏之上,俯视于他:“聂子慈!如今都到何时了,你竟诓我!”
“那蛮族定是在殷阳城内烧杀抢掠,我需组织残部,顺应民意,夺回本该属于梁国的领土!”
道于此处,沐梓谂再度回想起那凌夷蛮族行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蛮族不配称之为人,凡是他们经过之处,人畜不存,一片惨景。闻之让人作呕,观之让人心惊。
“小姐,您昏迷了七日,不宜动怒。还是坐于床榻上休憩片刻,在下为您端药过来。”聂子慈听着外边动静,面色凝重。不可让小姐与禁军碰面,否则求药之事便暴露了。
可眼下沐梓谂却不管这么多,她的心中满是梁国百姓安危。
她一挥袖将聂子慈伸来的手打掉,却面对盆栽,指着它质问道:“聂子慈!如今梁国危难,你却百般阻挠于我!身为侍卫你可知晓第一准则:以主的命令为优先。”
“若你想离去,我便可放你自由,但若是你欺瞒于我,我便让你下那诏狱,受遍十八般酷刑!”
聂子慈手背被绵软的衣袖抽出一道红痕,可他却因沐梓谂手指的方向产生了一丝疑虑。
小姐的眼睛……
他揉搓着那片红肿,以痛警醒自身,沐梓谂最后一段话道出时,他便低头弯膝,朝沐梓谂跪了下去:“只要小姐不弃,在下亦生死相随。可如今却为广安四十七载,小姐所立之地乃为沐家府院,在下从未欺瞒!”
沐梓谂伸手摸索着周围物件,忽有梨香入鼻,指间蜀锦绵软,却为记忆中的触感。纵使身旁一切皆为记忆中那般熟悉,可她却不信如今为广安四十七载。
书中所记复生之说,不过为诓骗孩童之梦。可这一切又是如此真实,难不成还处于幻梦之中?
沐梓谂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心中已有了决断。不管是何等怪事,眼下自是醒了过来,而且这具身躯也不似以前那般柔弱无力,好歹还能出门走动一二。
她扶坐于床沿,右手向前摸索着,直至握住了聂子慈的伸过来的双手。
她感受着手心手背的温度,忽地心里生出些许愧意:“梁帝将你赏赐于我,于他人而言,乃是一大耻辱。可你却毫不在意,一直居于我之下,供我驱使,你不恨我吗?”
聂子慈握住沐梓谂的手紧了紧,他领着沐梓谂的右手,将其覆于自己脖颈之上:“在下并非梁帝之命才跟随小姐,而是应了自己的意志。小姐的命永远在我之上,只要我还活着,那便没人能伤害小姐。”
此番话语与记忆中,出征讨伐凌夷时一样,他亦是这般露出了自己脆弱之处,证明了自己的衷心。
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那富有生命气息的脉搏在肌肤相交处跃动。沐梓谂微微用力,可聂子慈却毫不抵抗:“你不怕我怀疑你是他国安插在此的细作,就此灭杀了你吗?”
聂子慈盯着那张痛苦不堪的脸,伸手将沐梓谂嘴角处那道碍眼的血痕抹除:“小姐杀我,那定是有缘由。我甘之如饴。”
沐梓谂忽地放开了手,她不懂自己到底有何处值得聂子慈如此:“为何……”
“因为是小姐……”聂子慈只回了上半句,却在心里默默念出了下半句,“因为是小姐当年的善举,让村中人尽数存活。”
因为我吗?
沐梓谂在心中反复咀嚼其中缘由,面上神色依旧令人捉摸不透。
她坐正身子,目的清晰地指向了衣柜,道:“如今我的眼不知何缘由,竟无法视物。你去为我寻片锦布,供我蒙眼。”
她沉默了一会,俯身,用那双无神的眼盯着聂子慈,“日后,你便是我的利器,我的眼。可懂?”
此时的沐梓谂黛眉微蹙,纤长的手指挡住了半张脸,乌黑发丝肆意垂落、荡漾,衬得肌肤嫩白如雪。
她眨眼,散乱的光线落于她的瞳中,竟有绯红之色流转,直教人看了心惊。
若有旁人在场,怕是早就喊了“妖女”二字。
聂子慈只觉鼻中忽地闯入一片昙梨之香,妖娆缠绵,反倒是将他激得清醒了几分。
他耳垂通红,将身子向后仰,匆忙应答后便去那衣柜中寻了条与沐梓谂平常所穿之物相符的旧布,用剑将其劈成长段,递于沐梓谂手中:“小姐,在下手笨,用剑裁布,只能这般粗糙了。”
沐梓谂摸着布条边缘,非常利落的斩痕。她勾唇而笑,将布条系于眼上:“不,我很满意。回头让绣娘修整边角即可。”
那双能勾人心魄的眼便被她这般藏了起来,可她的容貌却并未因此减少半分,反倒教人想揭开锦布,露出她的完整模样。
沐梓谂抬起左手示意,“躺了许久,再不出去,爹爹怕是要担心。搀着我去外边瞧瞧。”
聂子慈的注意力瞬间被拉至外边,禁军的脚步声已离此处越来越近,他的心中纷乱如麻。
沐梓谂又将手朝前伸了伸,唇角绽出些许笑意。她轻微挪步,试图自己行走,可下一刻,聂子慈的手便伸了过来,极为小心地搀住了她。
房中物件摆放如常,丝毫不影响沐梓谂的走动。她熟练地绕过障物,走至门口,却迟迟未开门。
她摸索着门闩,缓缓言道:“按照梁律,擅闯未出嫁女子闺房当入诏狱。所以,外边那些禁军是来抓你的。”
她拨动了一下门闩,侧头似在看聂子慈,“不和我道明缘由,我可怎么保你无虞。”
聂子慈思考良多,终是在禁军快到时开了口:“小姐昏迷前不让在下去寻那神医,可事关小姐生死,在下还是逆了命令,为小姐求来了神药。”
沐梓谂抽出门栓后并未有下一步动作,而是下意识抚摸着左手食指上的玉戒,指尖一空后,她便将右手缩回了袖中。
待听到聂子慈描述后,她已尽数知晓了缘由:“那药非常人能驱动,所以你便闯了进来,不惜触动梁律。想必父亲亦为你留了条后路,让我猜猜……”
“是令牌?还是拖着禁军,让他们走慢些,你也好逃走。依照父亲的性子,怕是都有吧。”
聂子慈盯着木门,似已看到禁军站在门外的样子,眼中焦急难安。他不想让沐梓谂犯险将自己保下,于是便开了口:“小姐,我……”
“我已说过,你是我的。谁也不能伤你。”沐梓谂提声打断。
外边脚步声停,沐梓谂轻哼了一声,似在笑,“走吧,这声响,许时那位禁军队长。他可是殷阳城里,出了名的秉公执法。”
水上悬房周围已被禁军包围,而王焕一手握剑,一手抓着令牌立于门外。他刚想敲门,却不承想门被沐梓谂打开了。
他看着眼前濒临破碎,却透露着坚韧之美的沐梓谂,一时间竟将心中所想尽数遗忘。
“沐……沐小姐,昏迷七日,醒来后身体可还安好?”王焕支支吾吾,眼神飘渺不定,最后还是落在沐梓谂的眼上,“沐小姐的眼……”
可沐梓谂却出声打断:“王大人,此次可是梁帝让你来带走我的侍卫?”
说到此处,王焕的眼神立马就瞥向了聂子慈。
他看着聂子慈与沐梓谂这般亲近,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沐小姐,你身旁之人现已是罪犯,应立即被缉拿入诏狱。还请沐小姐莫要护得一个触犯梁律的犯人。”
“既然他为梁帝赐于我的侍卫,官职乃是陛下亲封的千牛卫,那便成不了你口中的罪犯。”
沐梓谂的话铿锵有力,倒是让王焕心里愈发不悦。这意思是要力保聂子慈了?
王焕攥着令牌的手已嘎吱作响,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些强势:“陛下旨意,我等不敢不从。来人,将罪犯聂子慈拿下,送入诏狱!”
周围的禁军得到王焕的命令后便要上前拿下聂子慈,可还未到跟前,沐梓谂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王大人手里拿着沐家的免责金牌,却想将沐家的人带走?传出去怕是要落人口舌。”
禁军们一听,纷纷止步退后,盯着王焕手里的金牌。而王焕则拿起金牌看了一眼,便已确认这是梁帝御赐给沐家的那块。
王焕盯着沐梓谂已蒙上的双眼,顿时觉着这是早有预谋。他冷哼一声,道:“沐小姐说笑了,此乃陛下下发的缉拿令,怎会是沐家的免责金牌。”
“梁帝御赐的免责金牌,正反面皆刻有仙鹤,上有免责二字。其寓意为:鹤行于淤泥,却清正不阿,若有他人诬陷,便可亮出此牌。”
沐梓谂忽地向前走了几步,似有逼问之威,“王大人可看清了,此牌是否为梁帝下发,还是你于长廊中拾取。”
王焕被此气势逼得后退了数步,口中想作答,可偏偏想不出任何法子,而周围的禁军的目光更如针一般,狠狠地刺入他眼里,让他心生怯意。
外院传来一阵恭迎声,沐梓谂听着却勾起了唇角,示意聂子慈扶着自己向前走,还刻意在王焕身旁停了下来,嘲讽道:“不敢回话?不知前边的那位,是你的救星,还是你此后的……命数。”
脚步声已逼近内院,一位满头白发,身穿紫圆领窄袖袍衫的内侍太监匆忙而来。
他见着院中那抹青后,更是加快了脚步,直至沐梓谂跟前时才急道:“哎哟,一路上奴可是催得舌头都要掉了,那可是陛下的口谕,奴可一刻也不敢停呐!”
沐梓谂倒是毫不意外,她朝鱼内侍行了个礼,便笑道:“倒是沐家礼数不周,让公公受累了。此次前来可是梁帝要我等入殿?”
鱼内侍一听,也顾不得其他,拉着沐梓谂的手便要走:“正是!正是!皇上听闻沐小姐您醒了,便立即差奴过来,请二位前去太极殿内议事,可耽搁不得!”
忽地,他见着了王焕手中的令牌,眼神瞬间犀利了起来,“倒也忘了,陛下还让王焕大人也入殿。”
王焕被这眼盯得汗毛竖起,后背一凉,却也是说不出什么恭维之话,只得作答:“是。”
“那便走吧,再晚些陛下可是要发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聂子慈:小姐醒了为何不开心?是不是收藏不够?我再去向读者们求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