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石地,人烟稀少,枯木林立。
夜色深浓,风中沁人的冷冽挟着细微的药香,拂面而来。
澹台缜二人行至蛇蝎洞外,静待洞主出门。
期间,他环顾四周恶劣环境,不由紧锁眉头:“她,就住在这里?”
“嗯。听说也是隐世多年了。”
风烟陌客淡淡点头。
澹台缜没再问什么,忽然回忆起当年在师门时,这名医修师妹最爱和原飘渺交流经验,两人感情甚笃,情谊深厚。
如今却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真令人唏嘘。
嫣奴玉性情开朗,落落大方,一向直来直往,喜怒形于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现在变成这副自闭的模样。
澹台缜无法想象,是毁容的打击对她来说太大,还是原飘渺违背初心,离她而去的伤害更大?
出神间,洞门缓缓开启,幽绿的光忽闪扰目,毒雾四散,被扇面轻轻扫开。
“进来吧,回头客。”
那清甜的声音远隔多年,沧桑而来。
澹台缜蓦然沉默。
风烟陌客收起折扇,拱手致礼:“鬼医,我这次前来并非交易,而是……带了一名老朋友来看望你。”
“哦?谁啊?我在这世上,还有朋友吗?”
洞中人苍凉自嘲。
风烟陌客淡笑:“你见一见就知道了。”
“走吧。”
他回头提醒走神的澹台缜。
二人缓缓走进洞内,只见一红衣女子,身形瘦削,长发斜遮着半张脸颊,冷漠坐在火炉边,用一柄长勺在那铁锅中不断搅拌已经沸腾的某种奇怪液体。
“鬼医又在熬毒药了吗?”
风烟陌客打趣笑问。
“研制第七十七版的‘断妖水’,上一次的只能让修为低下的小妖全身溃烂而死,这样的痛苦,还远远不够!”
嫣奴玉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今天踩死了几只蚂蚁,还嫌其死法太过温和了。
“……”
澹台缜看着这样的她,心头猛地一跳。
没想到她对妖的痛恨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对了,你说的故人在哪儿呢?带过来我瞧瞧。”
嫣奴玉稍稍正色。
“啊,这儿。”
风烟陌客赶紧递了一个眼色给身侧的澹台缜。
他缓步上前,与嫣奴玉平静对视,极为艰涩地喊了一声:“师妹……”
“咔嚓——”
顿时,洞内气氛一滞,嫣奴玉手中的勺柄断成两半。
“是你——澹台缜!”
嫣奴玉冷寒的目光凌厉扫了过来。
澹台缜感受到她的怒气,抿唇沉眸,静待发落。
“你来干什么?”
“哦,是我带慎君过来的,他身中剑招,伤势沉重,希望鬼医出手医治。”
风烟陌客从中斡旋,为其解围。
嫣奴玉脸色稍霁:“哦?我只会制毒,何来医字一说?”
“鬼医说笑了,你还是看看吧,念在同门一场。”
风烟陌客劝道。
“同门?真是笑话。”
嫣奴玉起身,面露不屑。
“呃……那我再告知鬼医关于那人的一点行踪吧。”
风烟陌客眼见情形难堪,又伺机提起她心中所恨,转移注意。
“嗯?”
嫣奴玉果真神色动容。
“约在数年前,魔界大乱时,我发现那个人曾在魔界边境出没过,似乎还与鳞魔岐苍有过交集……”
他从容掏出袖底一片特殊的枯叶,上面有两行别致的小赋,由于年岁长久,字迹已经模糊。
嫣奴玉立刻接过手,细看辨认,怒气更甚:“他……那个负心汉,你,你真的见过他?”
“啊,不是很确定。只依稀记得是从鳞魔魔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风烟陌客口吻犹疑,三言两语将矛盾的种子埋下。
“鳞魔……好,我知道了。”
嫣奴玉攥紧那片枯叶,咬牙切齿,痛恨地闭上双眼。
“那现在,鬼医可否为慎君医治了呢?”
他适时提醒正事。
嫣奴玉沉吟片刻,上前一观澹台缜的剑伤。
“嗯?”
她蓦然凝眉,抬头质问。
“这是……原飘渺的剑招!他,当真出关了?”
澹台缜脸色略暗,声音冷沉:“鬼医对他还是很在意吗?”
嫣奴玉退开半步,轻声哂笑:“哈,你被他所伤,我该说,是罪有应得吗?”
“……”
澹台缜叹了一口气,神色隐忍。
“鬼医可解的?”
风烟陌客问道。
嫣奴玉摇头讽笑:“现在不能解,这两道剑气还保着他的命,如果我以药疏导,那他体内的妖邪之气便会冲体而出,那时才是真正的回天乏术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
风烟陌客追问。
嫣奴玉想了半晌,悠悠道:“有种魔气凝珠可以压制某一类妖邪之气,你若能找到对应的这种凝珠,我就能想办法替他解掉这两道剑劲。”
“……行。这事交给我。”
风烟陌客思量几瞬,仗义担下。
“那鬼医,慎君,你们在此等我吧。”
说罢,他匆匆离去。
“嗯。”
嫣奴玉回身看向澹台缜。
“他……为何伤你的同时,还要救你?”
“当然是作情于我,让你们都倒向他。”
澹台缜不屑冷哼,“当然,胜者对败者虚伪的饶恕也不过是另一种居高临下的作践。”
“呵。我不可能原谅他!”
嫣奴玉态度坚决。
澹台缜隐隐瞥了眼她严重毁容的侧脸,抿了抿唇,迟疑问道:“你对他的执念还是只有恨吗?”
“……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你来问。”
嫣奴玉神色略显不耐,转而望着洞外昏暗的天色,久久失神。
“抱歉。”
他识趣低垂了目光。
……
*
草帘高卷,竹影轻晃,悠悠桂子飘香,送来点点清新淡黄。
闲坐小轩之人,沉思多时,缓缓起身,目光微凝,一眼览看这阔别多年的清肃学府,心下一片慨然。
昔日,在此亭中,小妹如昔口吻严酷:“兄长,我怀疑清阳学府里有岐苍魔教的暗桩,才使得我们的计划频频失误,我一直在查找这只内鬼的影子,但他通风报信时十分狡猾谨慎,不留一丝痕迹……”
原飘渺眉心渐凝:“此事我也考量过,但尚未有确切的嫌疑人选。”
“我心中倒是深思过一人,只是……怕说出来,冒犯了兄长。”
原如昔语气委婉。
原飘渺沉眸:“你说。何人?”
“寄愁雪——”
原如昔一语道破。
原飘渺神色微凝,陷入默然,尔后迟疑的语气微沉:“怎有……可能?”
“兄长,让我试探他好吗?”
原如昔直白问道。
原飘渺少见的优柔寡断,半晌才缓缓道出一句:“尽量……不要伤害他最脆弱的一面。”
“嗯,小妹会仔细斟酌的……”
原如昔不确定地保证。
然后,她看见兄长忧思的背影怅惘离去。
消失在茫茫山云之间……
“湘座。”
忽来一声轻唤,将游离的神思点醒。
“嗯。扶摇,你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事与你交代……花宗主呢?”
原飘渺回身一看,只见她一人站在眼前,不由多问了一声。
向扶摇道:“文心宗诸事烦杂,花宗主已经赶回去处理了,他还让我向您转达一声告别。”
“哦,无妨。他若有疑问,下次再来,我一并解答便是。”
原飘渺一拂衣袖,与她对坐亭中。
向扶摇问道:“可否请湘座先向扶摇说明您与鳞魔决战之后,为何多年隐世不出,而今一夕回转清阳,又有何意向呢?”
“你自云婴城来,定然清楚魔界与神州边境的关系。昔日鳞魔为魔界至尊,野心贪婪,妄想染指神州大地,更以紫域作为版图扩大的第一道关卡,大肆屠杀紫域生灵,造下杀业。”
“我自知悉此事,到潜伏紫域,设局引岐苍与我在天赦之巅决战,本是要一举除魔,但不曾想岐苍神通广大,不仅有鳞甲之气护身,更有元神不死之利。”
“我耗尽元功,将他躯体摧毁,镇压其元神,才使处在水深火热的紫域获得一时安宁……”
原飘渺说得很慢,似乎在等向扶摇提出疑问。
却见她眉心紧锁,沉吟片刻,转而关心起了他:“那湘座此后多年隐居闭关,是为何由呢?”
原飘渺知晓她之戒心仍在,平静回答:“我扬言闭关,一是为防鳞魔残余势力的反扑,祸及清阳。二是暗中寻找消灭岐苍元神的方法,好赶在镇压封印失效前,有绝对的能力再次诛杀他!”
“嗯……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封印即将解除,鳞魔的元神究竟被湘座你镇压在哪儿呢?”
向扶摇思忖片刻,沉重反问。
原飘渺心口骤然一松,随即在桌上铺陈出一张地图,缓缓道:“要封印魔之元神,必须借生克之理作为布阵的依据。”
“而鳞魔乃地狱八荒的烛龙后裔,那么水火衍生之地便可克制其魔息的作用,但阴阳循环之后,亦可成为生助他力量的根源,所以要赶在克与助变化之前除掉鳞魔,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向扶摇仔细观察地图上的批注,详细周全,且字迹也肖似原飘渺以往的风格,试探的心意渐渐松弛。
她端详许久,才困惑请教:“湘座适才并未提及鳞魔元神裂分的情况,那为何此图上会有三处符合封印条件的地点呢?莫非……是要乱人耳目,暗渡陈仓?”
“嗯……”
原飘渺淡淡微笑,目露欣赏,“确实如此,要除鳞魔元神,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可或缺。”
“而岐苍义子寄愁雪生性多疑,又擅伪装。为了防止灭魔当日,他前来阻止,多生变数,所以须要另设两处地点掩盖他的耳目。”
“两处……嗯,以他敏感猜忌之心思,声东击西确实不足调虎离山。”
向扶摇点头附和。
原飘渺听她语气不再设防,便柔和道:“另外,暗世双华重出,在江湖上掀起不小风浪,相信六重宗等正道门派对此事也关注密切。”
“为了不误伤正直之士,接下来,你便提前三天散布灭魔元神的消息。而地点选在清阳曜泽,届时我以特殊阵法封闭整座清阳山,让邪蟒群魔难以靠近。”
“可消息一经放出,众人定然都要看到过程与结果,才会信服……”
向扶摇忧心人多口杂,以讹传讹。
原飘渺淡定点头:“此事,便要再委托你去文心宗走一趟,找花宗主借梦泽花家的映天镜一用,待众人见到岐苍元神覆灭,心中大石必然落定,至少不会再惊惶不安,让有心人利用局势混乱,从中作梗,再生波澜。”
“呵……湘座所虑周密,扶摇领教。”
向扶摇赞同点头。
原飘渺凝眉道:“暗世岐苍,鳞魔之祸,本该终结于紫域,如今其残余势力殃及至此,我自要周全到底。”
“嗯……”
“观你神色,欲言又止,是还有什么疑惑吗?”
原飘渺轻声反问。
向扶摇眸光迟疑:“我,我想问,湘座当年在天赦之巅与鳞魔殊死一战后,是靠什么驱散弥漫在紫域的暗鳞毒雾?”
“……”
原飘渺眸光微凝,沉默片刻,沉重叹道,“是用……华山玉瑶族族人死后所炼的玉晶石净化的。”
“什么?”
向扶摇闻言,脸色诧变,失态站起身来。
俯视着恩师清肃的眉眼,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湘座可知,玉瑶族多年前已被灭族之事,时间与鳞魔暗世之祸相差无几!”
“嗯……”
他很平静地点头,似乎不打算多做解释。
向扶摇无奈闭目,脑海中顿时想到自己的族人被炼化成玉石的场景,寒心且痛惜。
*
暗世华殿,一片阴沉。
寄愁雪在殿上徘徊不语。
晏听辞匆匆赶回,将最新消息上报给他:“二哥,传闻原飘渺将在清阳诛灭义父的元神,届时会将结果公诸于世。我们到时候要不要去劫法场?”
“嗯……三弟你先冷静一点,如此简单的诈,明显是要引我们入彀。”
寄愁雪眼色深沉,语气凝重。
“若我们闯去清阳,那时还有六宗等人在场,难道不会出手对付我们吗?这分明就是原飘渺想要借刀杀人,铲除你我的阴谋。”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任由他诛杀义父吗?”
晏听辞怒上心头,愤懑不已。
寄愁雪武断摇头:“不可能。义父不死元神的存在,多年前就令他束手无策,如今虚张声势,或许是想冒险从我们这边获取原因及办法。我们不可上当。”
晏听辞皱眉问:“那义父的元神当真在他手中吗?为何我们毫无感应?”
“我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能将义父的气息隐藏得如此之深。昔日我在清阳卧底之时,几乎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任何关于他对义父的记载。”
寄愁雪叹了口气,困扰他的疑惑再度浮上心头。
“我怀疑,他应当是早就离开了清阳多年。”
晏听辞眼神迷惘:“那,现在的原飘渺是原飘渺吗?”
“哈……”
没有回复,寄愁雪一声轻笑,亦是一种迟疑。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道诡魅身影幽幽踏入。
“谁?”
晏听辞耳尖一动,抚刀侧身。
“嗯?你身上的魔气可不小,你也是魔族?”
寄愁雪打量门口那名泰然自若的青衣人,警惕的同时,态度也不友善。
却见对方拱手虚礼:“在下风烟陌客,特来此与二位作一笔交易。”
“哦?不速之客,说出你的筹码来。”
寄愁雪款款下阶,行至对方跟前,低沉问道。
“鳞魔元神被原飘渺封印之地。”
风烟陌客很是坦然,直言两人要害。
“什么?义父被封印了?你怎么知道?”
晏听辞激动追问。
“哈,江湖规矩,情报不问出处,二位不妨考虑一下?”
风烟陌客从容淡笑。
“你想要什么?”
寄愁雪问道。
“血魔之主摩罗的凝元珠。”
“……”
闻言,晏听辞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哼,还真会趁火打劫。”
寄愁雪轻笑一声,悠悠反问。
“你要此物做什么?”
风烟陌客面露急色:“实不相瞒,我一朋友危在旦夕,需要血魔的魔元治病。所以才会来此交易。”
“那你可知自己脚下站的是鳞魔岐苍的地盘?可知血魔族与我义父曾经争夺魔界之主,势不两立?”
寄愁雪神色凌寒,步步逼问。
“你既然需要血魔的魔气,那为何不直接去找血魔族?而要拐弯抹角找上我们暗世双华?你到底,是何居心?”
“……”
风烟陌客淡定望向他冰寒的眼睛。
却听寄愁雪冷酷下令:“三弟,把刀架到他脖子上。”
明亮的刀锋晃过眼睛,落到温热的血脉上,反差的冰冷更添几分。
“啧……”
风烟陌客笑意一滞,眼底却无一丝惊惧。
“蝰蟒族的待客之礼,还真是……一言难尽。但有时,联合自己的敌人,对付另一个敌人,何尝不是一种解决困境的办法呢?”
“奇思妙想,勇气可嘉,但当心祸从口出。”
寄愁雪淡淡嘲笑,随又冷面无情。
“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
威胁的话语还未落下,一小魔匆匆前来禀报事情:“启禀少主,有人送来一份飞信。”
“嗯?”
寄愁雪分心接过信,拆开一看,发现信封只有一块留声石。
他刚一取出,声音石瞬间破裂。
随即一声清明动听的丝弦之音,响彻魔殿之上。
二人顿时一愣,异口同声道。
“是琴声!”
“是他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