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洞门轰然敞开。
原如昔臻首凝望。
唯见一红衣女子,飘荡而出,扮相奇丽,额前长发斜遮了大半张崎岖毁容的脸颊,目光森冷凌厉,神色阴柔可怖。
她一来,十里之内,为数不多的野芳杂草,尽数枯萎,满风的胭脂味,搀着毒香,特色鲜明,并非是凡尘的俗气。
原如昔来此之前,事先服用了清毒的药丸,并未受她毒气的影响。
坦然直面道:“感谢蛇蝎洞主出关一见。”
嫣奴玉轻抬冷眼,打量着眼前淑美天仙,伸出涂满鲜红蔻丹的五指抬起对方的下颚,更加仔细地注视,随后赞叹道:“你的脸……真美,美得如此完美无瑕,温婉动人……”
原如昔看向她,心神复杂。
虽知对方性情诡谲,喜怒无常,但有求于人的当下,只能多加忍耐。
她淡淡道:“鬼医,容我有话直说,也不会打扰你炼药的时间……”
“呵……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嫣奴玉冷笑一声,阴沉着脸色,抚摸自己那半张扭曲的脸颊。
原如昔直白道:“兄长希望我能来向您讨取一样毒药。”
“哦?毒?哈哈哈哈哈……”
嫣奴玉后退一步,笑意猖狂而流露一丝无端的苦涩。
“他以前不是最讨厌我制毒嘛?现在又怎么肯低声下气地派你来找我讨毒?”
“……”原如昔默不作声,由她宣泄。
嫣奴玉怒目鲜红,盯着她恶狠狠问:“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原如昔声音平稳,更正道:“是交易,并非白白讨取。”
“交易……那他想要何毒呢?”嫣奴玉沉吟道。
原如昔语气平静:“腐生毒。”
神色顿凝一丝诧异,嫣奴玉审视她:“嗯?腐生毒是死人用才最有价值的东西,他要来做什么?”
原如昔平静道:“兄长只交待我前来商讨药物,并未告知我用于何处。”
“是嘛……那师兄为何不亲自前来?是怕见到师妹我如今的模样吗?”嫣奴玉愠怒的语气一下转变,楚楚可怜地抚摸那半张残毁的侧脸,含着哭腔低语。
原如昔神色如常,摇头道:“兄长有事在身,不宜奔波。只要鬼医大人将药给我,任何条件,兄长日后定会亲自为你实现。”
“哈……师兄还是像以前一样大方,也不怕……我直接任性地要他的命吗?”嫣奴玉收敛泪颜,挑衅反问。
原如昔沉住气,平静道:“你与兄长的恩怨如何,我无权插手,但今日交易,确实是兄长命我前来商量的。”
嫣奴玉漫不经心摘了一朵身畔花圃里染毒的芍药,低低冷笑。
“哈,哈哈……师兄当年受千机师祖指点,精通各种武学,药学,加之文采斐然,年轻俊美,是多少人望尘莫及,仰慕痴迷的存在?”
“如今创设学府八司,声名远扬,又是一道刺眼的光芒。我记得药毒司的医理也是他一手撰写的,区区小毒,他应该不在话下,何必大费周章地来找我这个不中用的师妹讨取呢?”
原如昔听出她对自己意图的怀疑,略是沉重道:“兄长他……已经自封了千机老祖所传的全部修为。”
“嗯?”嫣奴玉背影讶然一僵。
原如昔面色无奈也深感痛恨:“皆因当年之事……”
“哦?”嫣奴玉目光一沉,开始磋磨手中的花,“你这语气是在责怪我们这些师妹师弟不懂事,嫉妒千机师祖对他偏爱有加,更嫉妒他一生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在巅峰,所以联手对他下杀手,却败得死伤一片的事情吗?”
原如昔闭了闭眼:“兄长传授八司术业,并非为博虚名,只是想要传承,尤其是他最为醉心的医术,在那战之后,他封书数十载,衣襟上再也不曾有过一丝药香,就是因为他不愿再见同门之间自相残杀的局面。这是他能做的最大退步啊。”
嫣奴玉掷花在地,愤怒回身:“那又如何?你可知,我这半张脸当年是如何毁的吗?都是因为原飘渺!”
原如昔不甘辩驳:“是你们先逼人太甚,在千机谷下毒设计,一层一层地围杀他!而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暗毒难防,伤害本就在所难免……你遭反噬,心中怀恨,可你又怎知,堂兄当年对你之愧疚有多深,甚至到了彻夜难眠的地步!”
“愧疚……”嫣奴玉喃喃念叨一声。
当年那场内斗,她是施毒者,会遭到反噬,是因为原飘渺解毒之术比她厉害,不仅毫发无伤,反而让她自食恶果。
想想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强词夺理。但是那又怎样?她的师兄,最会假惺惺了。
师门散了,当年败者,死的死,退隐的退隐,原飘渺却依旧风光无限地站在顶端,俯视他们的狼狈卑微……施舍的同情,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原如昔又痛心道:“兄长常说你心性刚毅忠贞,若非深受打击,遭奸人煽动,是绝不会做出这般下作手段的!”
嫣奴玉眉心一蹙:“他……真的这么说?”
“他对你,甚至从未有过厌恨,而是心如刀割般的惋惜啊!”原如昔捂心叹道。
嫣奴玉神色动容,攥紧手中的残花,捂着自己毁掉的半边脸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我不会再信他的伪善!”
原如昔反问:“你的脸当真是不能医,还是不想医?”
“毁容之后,又被负心汉始乱终弃,进而性情大变,不愿自医。无法面对这一切变故的打击,就把怨气全都迁怒到我堂兄身上……鬼医觉得这么做,对他公平吗?”
“够了!”嫣奴玉暴怒瞪视她,“用不着你为原飘渺出头伸冤诉苦!我这辈子,只认过他这一个师兄,因为当年在师门,除了他,没有第二人的毒术能超过我,所以我只认他……也只恨他!”
“就算没有澹台缜来找我合作,我也不会放过他!自以为是的原飘渺,他的好,我从来不稀罕!”
原如昔挫败哑然:“你……”
“不过既然他给出了丰厚的交易条件,那我今天也暂时卖他一个面子,把毒给你……希望他日后可不要后悔。”
嫣奴玉将毒飞送至原如昔手中,不耐烦地丢掉了手里的残花。
沙风粗糙,刮得脸生疼。
原如昔紧握手中药瓶,闭目,转身决绝离去。
嫣奴玉平复心绪,恢复往日的喜怒无常,悠悠徘徊在洞口,自顾自道:“我那贪玩的小童啊,又偷偷跑出去了,留我一个孤家寡人,真是不乖,我要不要让那只小虫提醒他回来呢……”
*
三华殿内,幽光摇曳,王座寂冷。
魔文经幡下,冷如霜雪的身影踱步沉思,不禁出神。
书阁寂静,寄愁雪在窗边翻阅书籍,静静领悟。
忽然楼窗下,传来一阵天真的讨教声。
那声音充满稚气,一听就知道是叶星阑那只不要脸的小猫妖。
“哼……”
寄愁雪冷淡沉眸,不予领会。
却闻书楼后檐的树荫下,传来另外一道温和的解惑声。
“雪,是这世间最纯洁的存在……”
嗯?寄愁雪耳朵敏感一动,几乎是瞬间就辨别出了原飘渺的声线。
他将脑袋微微靠向窗沿,冷冰冰的眼神顺着日光的光线滑下去,落在那道清圣的背影上,仔细倾听。
“那为何雪不能吃呢?”
叶星阑歪着头问,想挂在他师尊的身上,与他更亲密些。
原飘渺淡笑着,用手指抵住他的额心,无奈摇头。
“因为当雪落下的时候,会沾染空中的尘埃,让它变得不再单纯。”
“哦~那落地的雪花多无辜啊。”
叶星阑童言无忌,撇撇嘴,“它就不应该落下来。挂在天上多好呀,永远干干净净的。”
“呵……雪,有他自己的选择。落在尘世的雪,最终也会化为纯澈的水,再多的污浊,也无法磨灭他最纯洁释然的本质……”
他们在下面讨论雪。
寄愁雪听了半晌,微微皱眉,无端心烦起来。
他烦躁合上书页,将书放回书架,转着轮椅离开。
雪,有什么好讨论的?
无聊的猫妖,天天什么都好奇。
也就只有原飘渺会惯着他。
寄愁雪在心里不悦吐槽,但那一丝惑然怎么也无法消却。
尤其是原飘渺对雪的见解,为何有些熟悉?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啊!是愁雪师兄!”
走神间,叶星阑余光瞥见他路过的身影,大声咋呼起来。
缠人精!又想喊我帮你做什么蠢事?
寄愁雪回神,不耐烦地看过去,却见他身畔的原飘渺手捧经卷,身姿清隽,目光柔和,站在新绿的树荫下,遥遥望他,唇角抿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师尊……”
他神色平静,虚伪地扮出那温良恭顺,尊敬师友的人设。
“愁雪,三月春意,乍暖还寒,我记得你怕冷,出门时要多穿几件衣裳,保重身体……近来双膝还痛吗?”
高高在上的原祭酒几乎半点架子不端,亲自俯身为他整理衣领,字字句句都是真诚的关心。
寄愁雪假意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情急抓住了他温热的手腕:“师,师尊……徒儿很好,劳师尊挂念了。”
“嗯。你自在就好。”
原飘渺仍是这般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轻轻抽离了手。
这个动作,与沽月镇的记忆微妙有些重合,令他心尖一滞,。
……
寄愁雪闭上双眼,脑海中又浮现起沧麓山那一幕。
“怎么?见到为师,你不高兴?”
“我想,你可以去黄泉找你的义父团聚。”
“哼,魔孽!”
那些刻薄的话,真的是原飘渺会说出口的吗?从未见过他那样凌厉的神情。
寄愁雪深深皱眉,反复琢磨。
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变化这么大……
晏听辞从外办事归来,巧见寄愁雪如此全神贯注,毫无警惕的姿态。
“二哥……我回来了。”他挥挥手示意。
“……嗯。”寄愁雪回神,点头会意,“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我听你的话,去找了被义父贬去苦崖的温琮,让他钻研设阵,果真开启了另一道魔道,不出意外,义父剩余的部下,很快就能出来支援我们了……”
晏听辞如实汇报。
寄愁雪以拳抵颚,沉眸道:“嗯,这只能救急,而非长久之计。唯有让义父回归,才能真正开启魔界与人间的通道,复兴一统人魔两界的大业。”
“这些事都还能暂放放,你的伤怎么样了?”晏听辞关心道。
寄愁雪长舒了一口气:“还好。”
“幸得那晚有人出手相助,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晏听辞摇头叹道。
寄愁雪皱眉更深:“当时全神倾注在原飘渺的出现,无暇顾及那道琴音发来方向,事后想来,那琴音可疑,却又……”
“却又熟悉是嘛?”晏听辞凝重看向他,“你怀疑是他吗?但当年不是义父派你亲手杀了他嘛!”
“风华……”寄愁雪低声一念,攥紧掌心。
晏听辞伤感别开脸,道:“不是他。我回来的时候,有去沧麓山附近探查过,没有大哥的痕迹。”
“呵,那……就很好啊。”寄愁雪闭目苦笑一声。
“为何呢?你怕是他,回来找我们寻仇,还是怕不是他,而另有其人在左右你之布局?”晏听辞质问。
寄愁雪沉默许久,才缓缓道:“若他还活着,我希望他永远隐姓埋名,远离江湖风波。”
“呵,受你凌寒雪剑封喉,怎还有活着的机会……我至今仍不相信风华会背叛义父!”晏听辞垂头愤恨道。
寄愁雪沉沉道:“可与叛魔党羽过度私交,这是不争事实。义父也曾……”
“他一生本就闲云野鹤之姿,在魔界云游时,便喜以琴交友,性格喜好使之如此,又怎会有叛变之心?分明是你们先逼他手刃知己,才会……”晏听辞打断他的话,自己却又说不下这段伤痛往事,转身而去,“哼——”
“三弟……”见对方挟怒远去,寄愁雪欲追却步,徒留原地,一身黯然。
这时。
“二少主,沧麓山附近发现群蟒朝圣的痕迹,臣怀疑魔主余息应该还残存在那里,但要确定,还需前往细查一番。”
见温琮前来禀事,寄愁雪正色回身:“嗯。此事你多加注意,一有变化,立刻汇报。”
“是。”温琮领意,又道,“还有一事,要向少主启禀。”
“嗯。”
温琮道:“魔界大乱,各族叛魔势力割据,主城已失守,现由策氏魔族把控,他们截断了魔源支流回溯,这势必影响魔主魔息复原的状况,将来就算魔主元神回归,恐怕也……”
寄愁雪眉头紧皱,叹道:“叛党元魔,后来居上,确实已经构成威胁。但我们暂且也没有多余精力和军力收复被占据的魔界城池。”
“昔日义父远征中原九州,我亦劝谏过风险颇大,可他一意孤行,不仅在紫域落败于原飘渺之手,更给这些狡猾小魔有了可趁之机……待义父回归,这一遭打击大抵也能使他清醒了吧。”
“二少主所言,虽带针芒,却也是衷心为魔主考虑,臣亦当殚精竭虑,为主分忧。”温琮诚恳道。
寄愁雪凝眸望向他:“你之忠心,是义父之幸,待此番多事之秋了结,回到魔界,你想要的,义父都会为你实现。”
“臣,只愿魔界繁荣昌盛,兴邦立事。”
温琮一片至诚,令人感动,但寄愁雪斟酌之后,还是不忍问道,“那你可还恨……风华,或者说温岚。”
“……”乍然听闻记忆深处尘封许久的名字,掀开伤疤的那一刻,同样触目惊心,温琮镇静的神色,少有的些许动容。
良久,他郑重叩首回道:“温琮立誓,此生绝不让魔主再受背叛之痛,否则全族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