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刘氏便问清焰:“朏朏,你跟怀昔方才相处可算愉快?”
清焰斟酌着道:“宋大人谈吐风雅,进退有度,实乃谦谦君子。”
刘氏听了很满意,笑道:“他原是庐州人士,祖上也曾入过仕,后因父亲逝世,族人欺压他孤儿寡母,为方便他求学,宋夫人便变卖了大部分田产,举家迁到了上京。听你表哥说,怀昔在书院时就很得夫子赏识,人又温和谦逊,且持身以正,如今二十有一,身边侍候的人全是婆子小厮,连个通房丫鬟也无,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郎君。”
清焰默默地听着,心中盘算起来。
才华横溢,虽比不上陆秦弓一身赫赫之功,却也是秋闱榜上有名的才子。又略有薄产,衣食无忧,且家中人口简单,身边又干净。这样的家世,对上京的名门闺秀来讲是寒门,于她却是高攀。
可刘氏觉得无伤大雅,且宋怀昔对她也有意,一切都这么水到渠成,清焰觉得她若再推三阻四,反倒惹人反感。
打定主意,清焰便不再扭捏,转头对刘氏道:“外祖母所言极是。”
刘氏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清焰的手直道好:“既如此,外祖母便让你表哥多邀请他府中作客。”
正说着,方隐荧与裴远星来了。
望着姗姗来迟的两人,刘氏问道:“快开席了才到,可是家中有事拌住了?”
裴远星一边将寿礼呈上一边解释,说原是下朝后便回府接方隐荧的,结果临时有公事,忙了近一个时辰过得以脱身。
这时粱妈妈来请,说将开席了。刘氏便搭着庄妈妈的手往宴息处去。
方隐荧挽上清焰,笑道:“朏朏,咱们姐妹一起罢!”
清焰点头,还没走几步呢,便见前方人头攒动,座无虚席,颇有宾客盈门之势。
方隐荧拉着清焰坐到她身边,同桌的是方隐荧的婆母平昌伯爵夫人,还有李夫人并李十三娘。清焰一一见礼,又见李十三娘身旁站着个文静的少女,十六七岁模样,刚要开口,却听十三娘道:“这是我庶姐,李十一娘。”
双方见了礼,李十一娘笑道:“十三妹自宫宴回来,便同我说方尚书家的表姑娘有沉鱼落雁之姿,今日一见,果然是真。”
当着众人的面被夸奖,清焰很不习惯,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你别夸她了,再夸,她脸就要埋胸口上去了。”方隐荧笑着打趣道。
众人皆笑,复又坐下寒暄。
没多久,菜肴流水一般端上来,葱烧海参,红烧狮子头,烩羊肉,还有人参鸽子汤与各色炸干果等,十几二十道热荤冷荤摆了满满一桌。
清焰几人慢慢用着,时不时碰个杯,用得正尽兴,管事忽然从外头疾步朝刘氏走去,道:“老夫人,许二夫人携七娘子来给您贺寿了!”
刘氏一听,面色变了,连忙在柳氏的搀扶下站道:“快,咱去迎迎!”
一语未完,只听前头一道隐隐含笑的声音传来:“今日老夫人千秋,理应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来给您请安,怎敢再劳动您大驾呢!”
说话间,人已到了跟前。满堂宾客都静默了。
清焰纳罕,这是哪位高门贵妇,未见其面,便先声夺人,气势实是非凡。
正想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美妇与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在众奴仆的簇拥下走上前来。
清焰细瞧,只见那妇人穿着件群青色管缕金纽牡丹花纹蜀锦衣,头戴嵌宝石云纹金簪,身材略高,很丰腴,一双凤眸含笑,顾盼神飞。
她身后的少女有着一张与她肖似的面容,梳着飞天髻,一头乌坠坠的云鬓只插了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飞燕钗,身上罩着件资织锦镶毛斗篷,里面是十样锦盘金彩绣棉衣裙。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十分好看。
李十四娘哇一声:“许文稚头上那支钗子都顶得上我这一身行头还不止了!”
她说得小声,清焰离得近,还是听清楚了,心中对那对母女的身份更加好奇。
刘氏与柳氏忙迎上去,连方淮也站了起来。
“老夫人,妾身来迟,望莫怪罪!”许二夫人朝刘氏略略一福,笑道。
刘氏拉过她的手,笑容满面:“哪里哪里!相爷日理万机,二夫人作为他的贤内助,定也分手乏术,您能抽空前来,老身这陋室蓬荜生辉啊!”
许二夫人申氏笑得爽朗,对身后的仆妇道:“快!将老夫人的寿礼呈上来!”
那仆妇上前,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头盖着张大红色的锦巾,鼓鼓囊囊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申氏将锦巾揭开,露出里头的八宝璎珞纹紫貂皮披风。
刘氏的目光在触到那团棕色的皮毛时迸射出激动的光芒。
北地连年战乱,以致于边贸往来断了好些年,而大历所有珍稀的皮货都在战线另一头的西域与漠南。战火纷飞之下,那边的皮货囤了一茬又一茬,就是运不到关内来。所以上京的贵族现在大多都着兔皮或者貉皮等易得的皮货。
申氏伸手抚过紫貂柔顺的毛发,银白色针毛均匀的夹杂其中,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如波似浪般来回荡漾。
这是一件顶级紫貂皮草,价值千金。
刘氏强忍喜色,连声道:“您太破费了!这太贵重了!”
申氏抿嘴一笑,朗声道:“老夫人,不值当什么。若是往年,这东西咱许家库房里堆得跟小山似的,也就这两年略微紧俏些而已!”
“可不是呢!”许文稚也跟着道:“母亲原想着老夫人千秋,该送件喜庆的大礼,碰巧大伯父前阵子刚得了件雪狐皮,便命绣娘以金线和红玛瑙做成了斗篷,今早我们去讨要,您猜怎么着?”
刘氏不答,只笑吟吟注视着许文稚,而一旁的柳氏却变了脸色。
许文稚睨着柳氏,嘴角擒着一抹笑:“我大伯父说,那斗篷早送去东宫了。”
刘氏道:“太子妃是金堆玉砌娇养出来的人儿,穿上那件狐裘,定然华贵非凡。”
许文稚往双眼席间扫去,像在寻找什么,最后定在清焰脸上。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可我二姐姐还没来得及穿上,那狐裘便被太子殿下赠予贵府的表姑娘啦!”
清焰蓦地瞪大了双眼,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什么狐裘?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刘氏将清焰的反应看在眼里,脸上笑容不变,“七姑娘莫不是记错了?我们方家可从来没见什么狐裘啊!”
许文稚笑得无辜:“太子殿下金口玉言,难道还有错不成?再说咱们许家也不缺这个,送了便送了罢!只是……”她转头望向清焰,脸上的笑容冷了几分:“不知贵府的表姑娘是个什么身份?那狐裘可是按太子妃的仪制的所制,说句难听的,贵府此举,实乃僭越!”
好伶俐的一张嘴!刘氏被她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也终于明白过来,许家二房不过是借着贺寿的由头来敲打他们罢了。可谁让他们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力都低人一等呢,如今连个黄毛丫头都能当众教训她了。
纵使刘氏心中有气,也只能笑脸相迎,“七姑娘说的是,可老身对自己外孙女的性情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此贵重的东西,她是断断不敢收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清焰再不上前说两句都不行了。只见她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走至申氏与许文稚面前行了个礼,不急不速道:“许夫人,许姑娘,民女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见过你口中所说的狐裘,更不敢对太子妃存有僭越之心!”
许文稚一嗤:“什么对天发誓,说几句好听的话谁不会哪!我说了,许家不缺这个,就当是拿去救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野丫头,反正呀,装得再花里胡哨,山鸡就是山鸡,始终变不了凤凰。”
这话难听得紧,申氏听了,低声斥了句:“七娘,慎言!”
方家父子三人早看不下去了,照理说女宾应交由柳氏去应酬,可这会儿她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刘氏身后,字都没挤出半个。方淮只好走上前拱手道:“夫人与小娘子不如先上座,此事容后再议?”
柳氏大梦初醒般,终于舍得开口附和了:“正是这个理。”说罢朝她们二人比了个请的姿势。
什么叫容后再议?清焰不想当着众宾客的面不明不白地就担了个僭越东宫太子妃的坏名声,如果现在不理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这笔糊涂账将永远扣在她头上。方家事后轻而易举就可将整个家族摘开,可她呢?
清焰不明白申氏母女为何突然朝她发难,今日之前,她甚至连她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她一介孤女,一无父母族亲庇佑,二无夫君兄长为其出头,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事关重大,还是将此事说清楚再落座吧!”清焰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申氏本已挪动的脚步又顿住了。
“清儿,今日是你外祖母千秋,你非得要将这寿宴搅得乌烟瘴气才肯罢休吗!”柳氏斥道。
清焰一笑:“舅母错了!清焰从不惹事,但事情既来了,也只能难而上了。我想,在座的各位也想搞清楚事情的始末吧?”
申氏抚掌大笑:“赵姑娘好气魄!你说你无僭越之心,如何证明?”
“她还能怎么证明?”许文稚斜瞥着清焰:“母亲,你没看她有多爱红吗?上次宫宴也是,一身红,跟株成精的凤凰花树似的,招摇过市。”
清焰闻言,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最后还是笑了:“原来许娘子是凭着我的穿衣打扮就料定是我拿了狐裘,还断定我有僭越之心的吗?人不可貌相原来是这么个用法。”
许文稚不耐烦道:“你别再这扯东扯西,殿下金口玉言,那狐裘他命人送到方府了。放眼整个上京,除了贵府,还有几个方府能入得了太子殿下的眼?”
“送到了方府,那就一定是我接了吗?”
许文稚冷哼:“不是你还有谁?难道殿下想纳的另有其人!”
“这就得问我舅母了,整个方府都是她执掌中馈。”清焰目光越过刘氏与方淮,落在仍强装镇定的柳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