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秦弓向皇帝讨要容家旧邸一事不消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上京。
人人都道这镇北将军果然深受陛下爱重,加官进爵不成,就送园子,送的还是整个上京地段最好的那栋。又道那园子荒废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要易主了。看来随着容府旧邸的翻新,容氏一族不久便真的要被世人所遗忘了。
这厢,陆秦弓下朝后并没有去校场,而是与陆郁亭直接回了国公府,两人朝服都没脱,便直奔陆郁亭的书房秘谈,直到蒋氏派人来三催四请用午膳,二人才回各自的院子换了衣裳往正堂去。
陆秦弓刚跨进去,便见一穿蜜合色镂金百蝶穿花云锦领袄的貌美妇人立于黑漆嵌螺钿圆桌前,指挥着众奴仆将各色菜肴摆放妥帖。
此女正是英国公世子夫人沈沉璧。
一见陆秦弓,沈沉璧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三郎。”
陆秦弓喊了句大嫂,声音很冷淡,表情也疏离。他没再看一脸失落的沈沉璧,转身又去喊太师椅上坐着的陆郁亭等人:“父亲,母亲,大哥。”仍旧是不堪热络。
蒋氏怀中还抱着个三四岁大的稚儿。他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秦弓。
蒋氏哄着他道:“快,皓之,喊三叔!”
陆皓之却瞪了陆秦弓一眼,将头扭向蒋氏怀里。蒋氏讪讪的,对陆秦弓笑道:“这孩子怕生呢!以后你常回来,你们叔侄多见几次就好了。”
陆秦弓没有忽略那小豆丁眼里的敌意,不置可否。倒是一旁的陆思安阴阳怪气道:“许是三弟太过威武,皓之见了,难免胆怯。”
陆秦弓一嗤:“多谢大哥夸奖!“
陆思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心想这厮去了边关五年,果然不一样了,要换作以前,必要与他一番唇枪舌战的。
“用饭罢!”陆郁亭自太师椅上站起,打断兄弟二人间的暗流涌动,走到圆桌前坐下。
陆秦弓等人也依次落座。
“在动筷前,我有件事要宣布。陛下赐了武真坊的容氏旧邸给秦弓,等修缮完毕,他便与我们分府别住了。”陆郁亭道。
沈沉璧闻言,蓦地抬头望向陆秦弓,见他眼帘低垂,似有所思,只好不着痕迹的别过头去。
蒋氏与陆思安则是既惊又喜。惊的是陛下这一举动,喜的是终于能送走这个瘟神了。
“可是,三郎尚未娶妻就分府别住,这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听吧?”蒋氏仍有她的犹疑。
陆郁亭道:“陛下既踢了宅邸,哪有不住的道理,再者,咱只是分府又不是分家。”
蒋氏:“这是三郎的意思吗?”
“是儿子的意思。”陆秦弓答得爽快。
“你回京才短短十日,都没与母亲好好说过两句话,这就要搬出去住了?”蒋氏红了眼眶,作不舍状。
陆秦弓剑眉一拧,这又是要唱哪出?烦不烦哪!
陆思安斟了一杯酒,笑着对陆秦弓举举:“恭喜三弟,以后国公府就仰仗三弟了。”
陆秦弓瞅了他一眼,有点好笑,他这个大哥也不知道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但管他怎样,陆秦弓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遂也举杯回碰。
一顿各怀心事的午膳便这样用完了。
蒋氏搁下木箸,对陆郁亭道:“明儿是方老夫人寿诞,国公爷,您去么?”
陆郁亭道:“年底事情多,就劳夫人走一趟罢!”
蒋氏便对沈沉璧道:“那沉璧走一趟罢,礼我前几日已备下。我年纪大了,府里的事也该逐一交由你打理。”
沈沉璧起身应是。
陆秦弓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帕擦拭着手,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旁候着的阿照闻言,赶紧取了披风来给他披上。蒋氏站起来殷切道:“晚上还回来用膳吗?我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红烧狮子头。”
陆秦弓回头一笑:“母亲不必忙了。”
风一般地又走了。蒋氏慢慢挪回位上,低落道:“三郎这次回来,与我疏远了好多。”
陆思安一嗤:“母亲,三弟现在可以陛下跟前的红人,眼高于顶也是正常……”
“够了!”陆郁亭一拍桌子,“你们当年对秦弓做了什么,是不是忘了个干净?如今他还愿意回来,叫你们一声母亲与大哥,就不要尽揪着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酸言酸语!”
蒋氏失声道:“国公爷,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呢?大郎可是你亲骨肉啊?”
“如果不是他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就凭他做的那些事,我早打断他的腿!”陆郁亭说罢,拂袖而去。
蒋氏几人望着他余怒未消的背影,面面相觑。
沈沉璧低下头一言不发,一双美目水雾氤氲,又不敢让夫君与婆母瞧了去,只得借口带陆皓之去换衣裳避了出去。
陆秦弓刚踏进景明堂,便对跟在身后的卫聪道:“我记得前几日宫里赏赐了一堆玉器绸缎下来,你挑几样看得过去的作明日方老夫人寿辰的贺礼。”
卫聪应是,“将军,您明日要去方府祝寿吗?”
“不去猪圈瞧瞧,怎么知道那只猪崽吃的是粗糠还是蜀黍?”陆秦弓丢下一句,头也不回。
卫聪膛目结舌:“将军,你怎么能将赵姑娘那样的美人比喻成猪崽呢?”
陆秦弓回头,慢条斯理道:“不是你说她是猪圈里的小猪崽吗?”
卫聪怔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
方府。方淮带着这个消息回到方家时,已过未时,清焰正在去往外祖父方岁安所住的凌云阁的路上。
方岁安去灵隐寺小住三个月后,似乎对清焰的态度有所改观,昨日吃过清焰亲手做的酥饼,又让她午后做道甜点过来,并指明要放多些石蜜。清焰深知上了年纪的人都嗜甜,爱吃软烂的食物,便做道五彩糯米圆子给他端过去。
见方淮也在,清焰行过礼放下甜点便退出去了,隐隐地还能听见他们在谈论陆秦弓。
“姑娘,不知昨儿我们送去的酥饼,陆将军吃过没有。”忍冬悄声道。
清焰笑道:“他若不吃,你总不能捏着他的嘴强塞进去吧!”
“早知如此,咱们应该送几样贵重玩意儿。”
清焰扑哧一笑:“礼轻情意重,不磕碜。再说陆将军出身簪缨世族,我房里那几样铁石头他还未必看得上呢!”
忍冬说那倒也是。
主仆二人沿着清扫过的长廊一路回揽月斋,所经之处都擦洗一新,还挂上了红绸。仆役们奔走于各个院落之间,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因为今早柳氏恩赏了阖府上下,连忍冬与喑姑都得了一吊钱。
于是众人更加卖力地筹备着明日刘氏的寿宴,几乎将整个方府的旯旮都翻了一遍,唯恐哪里没洒扫干净,落了主家的脸面。
清焰刚走到揽月斋,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朏朏……”
她旋身回头,见方隐舟半边身子隐在一株女贞后,便施礼道:“表哥。”
方隐舟走上前,他肖似方淮,眉眼温润,身量却比父亲高,身着玉色大氅,任何人看了,都要叹一句翩翩佳公子。
“你腿伤如何了?”他关切道。
清焰仍旧低眉敛眼:“已无大碍了。多谢表哥关心。”
方隐舟低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子递给清焰:“前几日去宝珠阁给祖母挑寿礼,见这个簪子挺适合你的,便买了回来。拿着罢!明儿祖母寿辰上戴着,她老人家见了也高兴。”
清焰抬眸看了眼方隐舟,没接。
“多谢表哥!我不缺首饰,还是留着给我未来的嫂嫂吧!告辞!”
说罢转身飞快进了揽月斋,仿佛身后跟着个洪水猛兽,急急将门给关上了。
方隐丹苦笑。
他弯腰将那小匣子放在门前的台阶上,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忍冬随清焰进了屋子,气鼓鼓道:“大公子到底想怎样,明知道整个方府都是老夫人与夫人的眼线,还腻腻歪歪地赠首饰!姑娘天生丽质,还差那一根半根簪子吗?”
清焰倒是心平气和,“总归咱们不行差踏错便是,表哥自有舅母劝解。”
事到如今,方隐舟的心思清焰已经门儿清了,但柳氏属意的儿媳是李十三娘这样门当户对的高官之女,不是她这个双亲皆逝寄人篱下的孤女。而她也无意与方隐舟纠缠,最晚明年团圆节前后,她的婚事便该由刘氏定下了,在此之前,避着些他便是了。
然,晚间就寝的时候,揽月斋的二等侍女慕春忽然拿着一个匣子进来,说是在门前的台阶上捡的,“奴婢见这步摇用料做功皆是上乘,想着许是姑娘落下的,便赶紧拾了回来。”
清焰一看,见是今日方隐舟要送她的东西,眉心一跳,只得笑道:“你有心了。”
她接过匣子打开,见里头是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暗自一叹。罢了,过了明日,再寻个机会还给他吧!
慕春见清焰脸色凝重,不解道:“姑娘,你不喜欢这簪子吗?”
清焰将匣子合上,放进妆奁的最底一层:“是挺好看的,可是跟明日要穿的衣裳不搭,先放着罢。”
慕春转头着向衣架上挂着的裙装,是柳氏为着刘氏的寿宴特意给清焰新做的,很喜庆的红色,确实与那簪子不太搭,便想没太多,笑道:“奴婢再帮姑娘将衣裳熨一遍罢!”
不等清焰回答,她抱起衣裳出去了。
忍冬笑道:“这妮子倒也勤快,奴婢瞧着,以后大可让她顶了奴婢的位置。”
清焰听着忍冬话里的意思,像是已经接受了她即将出阁的事实,心中既欢喜又有些失落,只好故作轻松道:“别试探了,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任何人都顶替不了。”
忍冬一啐:“肉麻!”
清焰一笑,一头栽进柔软的被裘里。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圆满,就差外祖母再为她相一个家世普通但人品贵重的郎君,两人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过完余下的几十年。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却总感觉差点儿什么。
这便是所谓的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么?清焰迷迷糊糊的想着,眼皮慢慢地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