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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寻帕还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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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西楼,星海点点,景明堂内四处掌灯,一片暖黄从紧闭的窗棂中透出来。

早有小厮将热水备好,陆秦弓沐浴时不喜跟前有人伺候,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

他掏出揣了一路的笺纸与手帕包着的酥饼,随意地搁在案几上,接着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褪下,露出白皙精壮,肌理分明的身躯。宽肩窄腰,后背肌肉紧实,一道道狰狞的旧疤沉默地宣示着它们的功勋,而胸前那块粉色的铜钱大小的新疤则召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曾在鬼门关闯过惊险万分的一趟。

陆秦弓沐浴过后,因屋里烧着地龙,他便披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闲闲地坐在太师椅上看邸报,一头乌黑潮湿的长发此刻稍显凌乱,上半张脸分明是风流倜傥的矜贵公子模样,偏偏下颌蓄着短须,愣是将那几分风流与矜贵抹杀殆尽。

小厮阿照端了碗人参鸡汤上前,说是蒋氏着人送来的,陆秦弓头也不抬,道:“赏你了。”

“谢公子!”阿照忙道,又见案上放了团皱巴巴的帕子,正想一道收拾了去,陆秦弓却道:“放那吧!”

阿照应是,端起鸡汤躬身退下。

陆秦弓放下邸报,垂眸睇着笺纸上的簪花小楷良久,漆黑的眸中漫上浅浅笑意。他将帕子揭开,里头的酥饼饼皮早已碎成了渣渣,一团残叶似的拢在那里。

陆秦弓捻起一块酥饼,因为被他的体温捂了一路,早不复之前的酥脆,软扒扒地一团在囗腔里化开。先是猪油的香与红豆的甜,再是肉蓉的鲜,三种滋味最后与蛋黄的咸碰撞到一块儿,咸甜交错,竟然不腻,反而出奇的好吃。

不知不觉间,陆秦弓将那两个酥饼吃个精光,等他回过神来,只有一方沾了油渍的绵帕孤零零地摊在桌案上。

陆秦弓凝视着帕子,忽地眸光一闪,转身往内室的一色黄花梨木家具中翻找。先是衣匣,无果,又去翻窗边的书柜与多宝阁,最后翻到了上了锁的官皮箱,还是一无所获。

“阿照,阿照!”陆秦弓朝外头扬声道。

阿照急忙跑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我刚回京那日的衣物你收哪去了?”陆秦弓道,声音有着丝丝焦急。

阿照道:“您在找这个呀,小的放衣匣里了。”

“我找的是一方绣了字的手绢。”

阿照挠挠头:“小的没见过什么绣了字的手绢啊!要不小的帮您找找?”

陆秦弓颔首,毕竟阿照比他这个正经主人还要熟悉他的屋子。

阿照在屋里的旮旯里翻来覆去一通找,最后在架子床的裖席下找到一方杏花色的手绢。

阿照将手绢双手递给陆秦弓,只听他道:“公子,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吗?”

陆秦弓接过手绢:“下去罢!”

阿照躬身退出,轻轻将门带上。

屋内又恢复了静谧,一道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摇曳。

陆秦弓手执素帕细细端详。

这是一方很寻常的锦帕,唯一的不同,便是帕角似白线绣了几朵小小的字——行到水穷处,坐看……

字体仍是秀雅飘逸的簪花小楷,只是诗最后那三个字似乎是因为帕子主人的疏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们并没有被绣上去。

陆秦弓一哂,这倒挺符合她做事没头没尾的风格的。

犹记得班师回朝那日,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被全城百姓夹道欢迎,听着他们毫不吝啬的赞溢之词,再也没有了前世飘飘然的忘乎所以。

所以他看到了那个高呼镇北将军威武的稚儿,也接了到那个一脸慈爱的老婆婆递给他的苞米饼子,还听见了一声悠扬的口哨从天际飞来,待他双眼寻去,便看见了一张绝世出尘的笑靥。

他还记得她笑得眉眼弯弯,一汪清泉般的眼眸映着屋顶的积雪,像洒了星辉一般明亮。

这些都是他前世不曾注意到的温暖与美好。

在他看清了她手帕上刺绣的字时,平古无波的心湖竟掠起了一圈浅浅的波纹。

她也曾与他一样吗?经历过黑夜的围剿,依旧初心不变,纵使步履蹒跚,也要向那金灿灿的黎明冲去。

就因着上面这几个字,他鬼使神差地便将这方帕子给带了回来。

……

陆秦弓凝视着这方帕子,又抬头望向对面墙上挂着的字画,其中一副笔法行云流水,刚劲有力,上面只写了两行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忽地一叹,良久后,陆秦弓将桌上的灯盏挪近了些,揭开灯罩将手帕放到火苗上方。那几个刺绣小字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清晰。随着火苗的攀升,一股丝物燃烧的臭气闯入陆秦弓的鼻尖。他猝然一震,猛地将帕子丢进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中,正欲腾升的火苗骤然熄灭,只留一室余味。

陆秦弓捞起手帕,幸而只烧了小小一角,那上面的小字儿还好好的,他松了口气,将它摊在八宝阁的撗梁上。第二天起来时,已然干透,便将它丢到了官皮箱里,啪哒一声上了锁。

“找个机会还给她罢!”陆秦弓这样想着,在阿照的协助下将朝服穿戴整齐,再由他提着小灯笼照路,出了景明堂。

卫聪早已等在外头,亦提着盏灯。

尚是寅正时分,金乌未醒,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又呼呼地刮着,跟在二人身后阿照已冻得两排牙齿打架,缩头缩脑。再看看陆秦弓与卫聪二人,仿佛上京这点风雪在他们眼中不过毛毛雨,照旧面色如常,步履铿锵,不愧是苦守边关那苦寒之地五年之久的悍将。

阿照将两人送至大门,早有马奴将马匹牵至大门前等着。

陆秦弓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陆郁亭,便拱手问安。陆郁亭微微颔首:“今儿照旧骑马吗?”

陆秦弓道:“怎么,您要跟我一道?”

陆郁亭摆摆手:“我老了,吃不惯那苦。”

陆秦弓瞄了眼陆郁亭乌纱帽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一头青丝,嗤了一声。

这叫老?白头发都没一根。

陆郁亭仍笑吟吟地:“过完今年,我便是知非之年了,还不够老吗?”

“年轻是一种心态,与年龄何干?”陆秦弓道,翻身上马,“您慢慢走吧!”

陆郁亭站在大门前,往着陆秦弓的背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笑着摇了摇头。

陆秦弓策马疾蹄在街头,远远地望去。皇城就如一头酣睡未醒的巨兽,暂时收起了它的尖牙与利爪。

因临近年关,各部许多事情都需处理好汇总后再向历帝禀报,一个轮着一个下来,一个多时辰便这样过去了,一缕东曦透过乌黑厚重的云层直射到金銮殿内穿着玄色五爪龙袍的历帝身上。

历帝见各部事宜能解决的都解决了,暂时不能解决的也延后再议,沉吟片刻后,便向文武百官宣布他欲封陆秦弓为镇北侯的消息。

陆秦弓已是一品骠骑大将军,若再封侯,英国公一门将攀上前所未有的盛景,实是鲜花着锦,如日中天。

然而,这道旨意本该在陆秦弓凯旋之日颁布的,再不济在庆功宴上宣召也行,却一拖再拖,个中原由,无非是历帝开始忌惮英国公府罢了。是已,话言刚落,陆郁亭便站出来回绝了历帝谢致行。

谢致行眉峰一挑,望向队伍前方的陆秦弓,还未开口,只见陆秦弓往前一站,拱手朗声道:“陛不,若论战功,邓为先老将军远在臣之上,若无他老人家身先士卒,击退北凉,臣只怕还得再花上五年光阴。所以,臣恳请陛下追封邓将军为定远侯,以告慰他以及千万为国捐躯的英烈的在天之灵!”

对陆秦弓父子俩这一举措,历帝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他这个老友一向冷静克制,历尽世事沉浮后更是宠辱不惊。令他意外的是陆秦弓,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天大地大唯我最大的刺儿头,你说要让他去试试这把龙椅,指不定他就从善如流了,末了还嫌弃你这宝座硬邦邦。只是封个侯而已,他心里说不定不觉得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的确是理所应当的,却也是个烧得滚烫的金球,若想捧住,必受溶肉消骨之痛。陆秦弓还有更远更大的抱负,这小小军侯,这辈子他还真的就看不上了。

历帝见他们父子二人说得坚定,当即下旨追封邓为先为定远侯,世袭三代。另又让户部拔一部分库银抚恤死伤官兵的家眷。

大家都对这个决策很满意,尤其是历帝,他又对陆秦弓道:“陆卿,你既拒了郑的恩赏,那郑便再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秦弓愣了一下,上辈子的今天,陆郁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封侯的道上给拉回来,也让历帝彻底见识了他的目中无人,从而对英国公府更加忌惮了。为了打压他的气焰,他并没有另外给他封赏。

陆秦弓抬眸望向御台,见历帝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与他对望,一瞬间便有了决断。

“回陛下,臣想让陛下赐臣一座宅子,若能座落于武真坊,那简直最好不过了。”陆秦弓道。

武真坊?!

历帝瞳孔微缩,久久不语。

底下的朝臣顿时不淡定了。

武真坊北临朱雀街,离皇城近,地段极好,宅邸一旦挂牌出售,不出三日便能易主,且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因为那里住的多为钟鸣鼎食之家,寻常百姓哪敢往那钻。就连未发迹前的英国公府都只能望其项背。

是以,你让皇帝去哪找一座在武真坊内闲置的宅邸给他?

除非……

除非是那处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方,可那儿一直以来都是历帝的逆鳞,从无人敢提及。就连自小与历帝交好的英国公陆郁亭也像忘了这件事般,二十年来三缄其口。

今日陆秦弓那小子却大喇喇地提了出来。

底下的朝臣感叹果然不知者无畏,都禁不住悄悄为他捏了一把汗。

历帝居高临下,一双目虎灼灼地审视着陆秦弓,后者则微微仰着头,满脸期待。

“陆卿,能否告诉郑,你为何偏偏挑中了武真坊?”历帝眸光微沉,正色道。

陆秦弓道:“回陛下,那离朱雀街近,而臣自小就喜欢吃朱雀街王记包子铺的肉包与豆浆,若是住了进去,以后上朝前可以顺道去吃几个新鲜出炉的包子。再者,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臣以前名声不好,若再不寻处好点的宅邸,只怕以后没有姑娘愿意下嫁。”后面这句虽玩笑居多,却也是真情流露。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就为了一碗豆浆一个包子?转念一想,这的确是陆秦弓这厮能做出来的事。

历帝又好气又好笑,心中一时千回百转。

罢了罢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早该放下了。

“允了!”历帝大手一挥,道:“郑便将容氏旧邸赏赐与你,自即日起,工部会派遣工匠与你将园子修缮一番。”

陆秦弓大喜,忙叩谢皇恩。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讶异极了——这事,就这么过了?

只有陆郁亭,他立于大殿之中,双眸直视前方,目光越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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