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无咎上朝去的殿,不是文武百官持笏板去点卯的紫宸殿,而是金玉帝处理奏折的文华殿。
自太上皇驾崩后,九千岁就担负起民生社稷的重任。
一年到头,勤俭持家的潘叔叔每天都矜矜业业地去文华殿抢金玉小皇帝的奏折批。
四舍五入讲,是叔叔代孩子做了个家庭作业。
时不时,这位好叔叔还得垂帘在紫宸殿后,围观早朝的文臣武将吵架。
此乃叔叔代孩子上学堂听了讲。
这么一想,余东羿顿时恍然大悟。
他总算明白潘叔叔那副整日凶了吧唧的模样是从而何来的了。
换作是他要成天早起、睡不够,那他延迟的起床气也能从早憋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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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羿嘴巴说着话,手上没停。
此时环抱怀中叔叔,他故意运气,使了点力,掐在潘无咎腰肉上。
换作是归鹤小君,此时早哭着叫嚷起来了。
可潘无咎只是吃痛地闷哼一声,然后擒住他作乱的手。
这一下,破天荒的,潘无咎居然没斥责他,也没还手教训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道了一句:“慎儿也不容易,不辞辛劳编出个鸟笼子。可惜白费了。”
余东羿听他这话就不对。
他下意识转头,瞧自己昨晚挂在窗沿上的鸟笼子。
嚯,鸟笼子无了。
419:【嘘。先生,您听。】
男人在虚了,嘘声一出,听见院子忽然热闹起来。
尖锐的猫叫与鸟雀翅膀扑棱的声音集结交缠,四散横飞。翻腾起来,声儿不嘘也能听着。
余东羿把潘无咎扔在屋里,自个儿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立在院中,他仅粗粗扫了一眼就登时愣住。
这是一只极悍戾的猫。
它通体雪白,浑身的绒毛却染上了斑斑血迹。
猫立着耳,尖牙臼齿龇出来,仿佛能瞬间刺裂猎物的皮肉。
事实上,它的一嘴血很快就让余东羿心头升起某种不祥的预兆。
余东羿上前一步。
果然,下一刻,那猫立刻匍匐成进攻态势,朝余东羿龇牙嘶吼。
它晶黄色的瞳仁里有着蛇一般的竖瞳。
这危险的眼神,倒意外能令余东羿联想起心狠手辣的另外一人。
“滚!”余东羿喝退猫,这才凑近一旁,看那被猫撕碎的两只鸟尸。
这么小两只鸟,被抓挠得七零八落,一地鸟毛。
如此惨状,难怪能流那么多血,难怪将能杀害它们的凶手、一只体肥矫健的白猫都染红了大半个。
余东羿蹲下来戳戳那只彩顶红背菊纹翅的小麻雀的残躯,指尖尚能触碰到余温。
他拈了拈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嗤笑道:“叔叔此番作为是不是稍显得幼稚了些?区区两只鸟雀而已,您真以为我对它们能有多留情?还是说您想要借此告诫慎儿,这就是慎儿将来的结局?”
“咱家不过瞧慎儿近日表现得好,安分守己,遂赠你一只猫儿罢了。”
潘无咎已然穿戴齐全,他一身锦衣玉带,立余东羿身后主屋的门槛外。
“来。”只见九千岁招招手,先前那只凶相毕露的恶猫居然顶着一身血迹乖顺地到了他脚跟前。
白猫亲昵地蹭了蹭潘无咎的脚踝。
余东羿不悦道:“光是成日与叔叔您周旋慎儿就已然耗尽精力了。这么凶的猫,我可养不起。”
“那倒是遗憾。”
潘无咎一弯腰,单手掐着猫的脖子起来,慢条斯理地看向余东羿道:“既然你不喜欢咱家送的礼,猫便只好……”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猫儿脖颈被整个掰断。
余东羿不忍地错开了头,再回首看,那条活生生的性命已然终了。
它曾是施暴者,现它死于另一名施暴者手下。
苍天饶过谁?
余东羿气笑了,嗤声道:“无咎叔叔这个下马威很好,慎儿认了。但您是何等高山景行的人物,倒也不必特地为了恐吓我,便做出如此下价行径。”
“当然不止如此,”潘无咎一勾嘴角,姿态万千。他道,“大礼还在后头呢。咱家有事先走,留待慎儿一会儿慢慢赏鉴如何?”
说罢,潘无咎再不多瞧余东羿一眼,振袖一扫,阔步朝前,转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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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来得飞快。
余东羿刚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裳出来,未用早膳呢,就见霍蛮香领着几个黑衣凌霄卫,拖了好大一长个兽笼进来。
犬吠声鸣叫不止。
一眼,余东羿便认出笼里这几条赖皮的、黄毛的、瘸腿的狗子,竟是他在破烂书院的狗洞边,喂过的那几条野狗!
余东羿急忙拦住霍蛮香道:“你们捉它们来作甚?”
“尊主吩咐了,这是您的午膳。”霍蛮香眼观鼻、鼻观心道。
几个凌霄卫虎视眈眈,余东羿只好眼睁睁地瞧着狗笼被人送向东南隅。
东南隅有小厨房,宰杀几只猪狗牛羊,不在话下。
乍然想到又要害死这么多条性命,一时间,余东羿心里恁不是滋味。
狗送进去了。余东羿绕圈子在院里踱步,霍蛮香就陪他踱步。
过了会儿,余东羿又站定,上下审视着霍蛮香静静忖度了一番。
对方是个女人,靠武力——
他还真打不过她。
早前余东羿企图逃脱时,便没想过要跟霍蛮香这个凌霄卫战上一回合。
此时他身不由己,更不可能为了几条野狗就贸然翻脸。
余东羿筹谋着问道:“倘若我不吃午膳呢?能否与你家尊主通融通融,放它们一条生路?”
霍蛮香道:“您还有晚膳。”
余东羿瞪眼:“那要是我顿顿绝食不吃怎么着呢?凌霄卫光明磊落,断没有逼一个小老百姓强吃狗肉的道理吧?况且我与你家主子关系匪浅。香儿姑娘就不怕等夜里,潘公回来,我再劝服了他,令他更改主意,再罚你个好歹?”
霍蛮香颔首行礼,沉声道:“慎公子,我凌霄卫阴私里做的恶事向来比白日下行的善事要多得多。您若真谈及光明磊落,公子趁奴婢如厕的功夫贿|赂小门外的贩夫走卒替您传信给樊家公子,是不是也不大够磊落呢?”
“哈,原来你知道啊。”
终于是要翻旧账。
余东羿不由耸耸肩,讪笑开来:“要道这也是你们的错。说要盯我,却连小门都能让我凑眼去瞧瞧。岂不管得太松了些?”
“况且洒家这几天里除香小姑娘之外再没见过旁人。在下不过以为盯梢的人就一个,一时心痒才想试试的嘛?谁知消息还真传出去了?”
霍蛮香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他,无奈道:“那位您的好友樊常公子,自前日起便天天在您家书院门口晃悠,时不时还掏出怀里的书信一看,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对他有所疑义。再不济,您写信用的笔墨纸砚、给菜贩子的玉簪还是从尊主屋里摸来的呢。尊主又怎会不知?”
“公公当然该知,”余东羿挠挠头,憨笑道,“我就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倒叫我半点儿动静也没瞧出来,害得我这一大早的还得被吓一跳。”
这一番当然是贼喊捉贼,过于明目张胆了点儿。余东羿自然明白。
可他原本想着等瞧过潘无咎发怒的反应再探探无咎叔叔对他的底线。
没曾想,潘无咎竟是将此事按下不表,到这会儿才发作。
霍蛮香悠悠然道:“还有份礼,公子您不如一道收下?”
余东羿惊道:“苍天可鉴,我混迹在外孑然一身,近年亲手碰过的牲畜也就这些个了。潘公公还要再杀什么?难不成把樊常捆来了?”
一会儿,一位颇为眼熟的兵将率部下牵着头年迈的老牛,进了小院。
李侍卫长朝余东羿拱手道:“余公子,又见面了。知您托付樊公子在书院等待,只为送信求助于小人,小人惶恐。”
金玉帝的心腹侍卫长,怎么会堂而皇之地进到凌霄卫的地盘?
余东羿那叫一个扼腕长叹呦!
他还以为小可爱成长后雄|起了一回呢。
可到头来,小可爱收买的人马,仍是潘无咎的人马。
小可爱私设的宅院,自然也全在潘无咎眼皮子底下。
余东羿礼貌拱手回应道:“李大人,您这遭是,有何贵干呢?”
李侍卫长只道了四个字:“牛要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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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用膳,余东羿有幸吃了顿红烧牛肉,勉强救了那几条狗一命。
危机还没解除。
白日里,他好说歹说劝服了霍蛮香,叫她暂时饶过那些狗命。
到夜里,余东羿战战兢兢地把潘叔叔做晕,这才求得尊主的宽赦,硬把那几条狗养了起来。
狗子已保,万事大吉。
余东羿终于松了口气。
可他想法子逃离魔爪的进程,却似乎被潘无咎这么一闹,给砍断了大半。
当然,仅仅是似乎。
419:【如果您认命,或许会在潘公公身边了此余生?】
余东羿微笑:【叙余生还早,我还有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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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冯渊,年逾而立,尚未婚娶,嗜好——男。
今儿有一位如清风朗月般的俊秀少年郎,手持拜帖,候在了他大理寺的高檐台阶下。
对这少年郎,冯渊,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