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的白事接连操办几日,也算有条不紊地告一段落,为了省钱和专心念书,他已经从武馆辍学了。
许些天没见到陶庄,谢春花在送葬的队伍里偶然瞥见他的背影,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更是瘦脱了形,让她和周婶好生心疼。
“我昨天和老严说了,这孩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不如把他接到武馆里,反正之前都住过,也熟悉,不然啊我一天到晚都在怕,怕他想不开……”周深忧心忡忡地说到一半,感觉刹住嘴,“呸呸呸”了三声。
“哎哟我这个嘴巴,乱说话,好的不念念坏的。反正啊,人难过的时候,就要到热闹的地方走走,说说话,听着说着就想开了。”
难怪赵策早上出去特意买了张席子回来,原来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归宿。
虽说谢春花觉得人各不同,陶庄本就喜静,以他的性子,这时候的热闹于他犹如隔纱观戏,恐怕乐景衬悲情。
但她还是点头应了周婶的提议:“我觉得好,但还是先问过陶庄的意见吧。”
她心底也有所思虑。
一是陶庄这几日接二连三地遭受打击,一心扑在书里。废寝忘食地学习是好事,就怕耽搁了身子,那连考试的本钱都没有了。
二是记起陶家境况。
虽说陶蓉做豆腐挣了不少钱,可是这些年翻修房子用一半,又被阿爹赌了一半,还不知道剩下多少。
更别说坐吃山空,笔墨书籍、烛具盘缠积少成多,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陶庄要省钱,只能从吃食住行上省,可记得他本就体弱,又削瘦成那副模样,再瘦不就成一把骨头了吗?
谢春花觉得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意思让武馆再添一笔账,原本已经备好这段时日卖香囊攒来的钱想给他送过去,但既然他们开口,那自然是好上加好。
这笔钱腾出来,还能给他多添几件衣裳。每次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件,上次看他手肘那里都勾破了!
两个人去到陶家,这次门扉禁闭,周婶先敲门。
“笃笃笃——”
等了等,没回应。
她和谢春花交换一个眼神,便轻轻贴伏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好像还是没有动静。
周婶又敲了一阵,这次打算从门缝里窥探一二,身子刚往前靠,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了,她脚底不稳,要不是被身后人拉了一把,险些扑到在地。
“……哎呀,你成猫啦?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周婶尴尬笑笑,赶紧说句话掩饰过去自己的失态。
“周婶,谢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陶庄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勉强的笑容,用酷似河边鸭子的声音艰涩道。
谢春花大吃一惊:“你嗓子怎么了?”
陶庄“啊”了一声,摸向自己微微凸起的喉结,“几日前喊了一喉咙,回来就哑了。”
“看过大夫没有?”谢春花着急。
“尚未……”他怔怔摇摇头。
周婶连忙稳住身边的人:“没事的没事的。”
谢春花不解地看向她:“可是他的嗓子……”
“我看啊,是陶庄长大,声音倒仓了。”周婶摸了摸他的头,给二人解释,“你不常和武馆的学生接触,其实有几个娃娃也已经倒嗓子了。”
这么一说陶庄记得了,确实有一两个同学也是忽然如此,他原以为对方生病烧坏了喉咙,加上平日里和他们不算熟络便无心留意,一时没想起来。
“这个时候你别多累嗓子,等过段时候自己就好了。”
陶庄点头应下,话锋一转:“进来坐坐吧?”
他想招呼二人进门歇脚,刚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最近的家事,别人肯定会忌讳,便收住嘴,周婶赶紧宽慰说:“算啦,我们就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了……”
她捏了捏陶庄胳膊上的肉,满眼都是心疼:“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要不你还是来武馆住吧?我们都很想你,日日看到你心里也会安些。”
陶庄自觉受了武馆太多的恩惠,连忙摆手拒绝:“如今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很是方便,不必再上门叨扰……”
“这说的什么话,你和策哥儿紧着睡,还怕他个闷葫芦吵你?这几天都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忙什么,老是找不着人影,压根吵不着你。”
周婶没听出他推拒的措辞,一把拍上他骨感的脊背。陶庄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无助地望向谢春花。
其实她也注意到了。往常赵策散了堂恨不得马上冲个澡直接钻屋里,这几日却好似有了什么秘密,日日往外出,一回她还撞见他与杨柳青二人正在街边攀谈,想来出门是为了见面。
联想到中秋前夜游街时他为杨柳青投来的手串,不难猜二人关系增长迅速。
一切比想象得都要顺利得多,但不知为何自己心里却十分郁闷,甚至懒得去问他。
是从看见那只手串开始的吗?可是很奇怪,明明自己也不喜欢那个样式,为什么就是想要呢?……果然做人都是不知餍足的。
“……咳。”
谢春花拉回飘散的思绪,故作没有意会他眼神里的意思,同周婶一起劝慰说。
“我是在想,以后你肯定会很有本事,去又高又远的地方,不说那时候盘缠和打点,现在笔墨书籍哪一样不要钱?你一心要读书,很难兼顾家务和生计,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迫不得已的地步,没必要这样逼迫自己。”
陶庄眉间一动,显然是有些动容了。
他从前没当过家,只知道姐姐辛苦,如今才发现处处要花钱,处处都要省。
可他刚立志要自力更生,难道又要给师傅他们添麻烦了吗?
“所以先来武馆住着吧,武馆本来就有煮学生的饭,不差你一碗。”看见他神情纠结,谢春花猜到他心中动摇,眉眼弯弯地乘胜追击道,“你家人看你这样也会放心不下的。”
姐姐在世时已经受尽操劳,怎么能让她心里挂念,走了还不能安心呢?
“……武馆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一定全力报答。”
陶庄心尖一颤,抿了抿嘴,蹙眉挣扎半晌冒出这么一句,把两个人都逗笑了。他刚要跪下,被周婶一把拦住。
“你这是做什么?”
“言语无法倾尽我心中感激。”陶庄执着地跪下朝武馆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好了好了,少说这些空话了,又不是外人,扯那些文绉绉的干什么。”周婶笑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等我操办完家中事务。”
听说人离世后七日,会返回家中,届时要备好斋饭,那便是离别餐。家中人须躲着魂灵不能相见,否则引得挂念,会耽误了往生。
周婶理解地点点头,又嘱咐了许多,无外乎是要照顾好自己,陶庄一一应下,三人就此拜别。
回去的路上,周婶津津有味地说起陶庄小时候的事情,忽然一拍掌,神色慌张。
“哎呀!我就说手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忘了拿似的,我现在想起来了,出门前给他熬了鲜鱼汤,汤还在锅里呢!你在这里等着,我们一会再去一趟。”
说罢不等她阻拦便急匆匆走掉了。谢春花闲来无事,附近转了转,正好看看到时候给陶庄买点什么好,却听见了一阵碎乱的脚步声,接着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杨姑娘、杨姑娘!你听我解释!”
“谁要听你解释,我问你,那些人散播的话,是不是你授意的?”
“是,但是我……”
“啪”的一声脆响,让说话声戛然而止,也让谢春花刚探出的头吓得往回一缩。
“说话啊?成哑巴了?”
“不是,只是看见了熟人。”齐天禄扬眉,脸上又换上了从前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谢姑娘,巧啊。”
闻言,杨柳青也回头看,谢春花无奈:“我在这里等周婶,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她在“打搅”二字上略微停顿,稍稍斟酌了一番,让杨柳青本就愤怒的神情更难看三分。
“……没关系,就是起了些口角。”
后边齐天禄听得一阵苦笑。杨柳青快步走到她面前,紧蹙的眉头总算微微舒展开:“下个休沐,我要来武馆做客,你不会不欢迎我的吧?”
她声音举止好似有些变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非要道的话,似乎洒脱放开了许多?
“那是自然!”谢春花奇怪,什么时候来武馆还要和她说一声了。
“咳,再添个我。”齐天禄学着她的话,可怜兮兮地说,“你们都玩在一起,不会介意多一个我的吧?”
“……”杨柳青狠狠剜他一眼,和谢春花打过招呼,径直走了。
“你们这是……”
“不打紧。”齐天禄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成功道路上的一点必要挫折罢了。”
说罢,迅速跟了上去。
远远的又传来杨柳青炸毛的叫喊。
“齐、二、公、子你是不是有病?!”
“怎么了?同路而已。”
谢春花又看见二人从她眼前经过,是杨柳青折返回去。
“你怎么还跟着?”
“我想起我还有东西落下了……”
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和声音远去,谢春花心里蓦地跳出一个词:烈女怕缠郎……
可是杨柳青展现的温和都是她在赵策面前的策略,照齐天禄这样,会被揍的吧。
“喔——!”
果不其然,远处传来一声一波三折的痛呼。
宣平九年,齐天禄被殴伤于江邑,时年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