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
因为昨晚几个人出去逛了半天,谢春花第二日起来浑身酸涩,和要散架了一样。
她伸了个懒腰,骨头咯哒咯哒的响。
但是今日有许多事要忙,所以不能多赖床。
先是要给堂屋中供奉的神像和先祖上香、上贡品,点燃的香火要到屋外转一圈,挥一挥。
这本来只有严正心能做,赵策是他的义子,便也有了祭祖的资格。
谢春花拉着陶庄站在屋外,担心他被烫到,严正心又替妻子上香后,看见他们,也给了二人一把香。
“我们也来?”谢春花接过时有点迟疑。
崖角村里这种活动只有自己家才能办的,有外人怕冲撞了先祖。
“要祭奠的都是很祥和的人,他们不会介意的。何况我们朝夕相处,我早把你们当做了严家的孩子。”严正心笑眯眯的样子,眼角堆叠起层层皱纹,是难得的和蔼模样。
“这里祭的是祖师爷和武馆历代的师父。”赵策为她解答道。
“他们在世时便时常施援贫苦孩童,许多学生都管他们叫做父亲。”
像现在武馆里的小孩,很多也是交不起束脩礼钱的,但是武馆照样愿意收留他们。
那些被收留的孩子有的一天就吃武馆提供的早餐,饿了就勒紧裤带,周嫂认得他们的脸,每次都会给他们多舀几勺。
严正心点头:“今日或许会有许多人到访,他们都是曾经武馆的门生,要来给师爷师公上香的。一人也是上,多人也是上,要他们再多庇护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也无妨。”
难怪要准备这么大一个香坛!
谢春花有些许动容,忠义武馆能走到今日,定然和它牌匾上的“忠义”二字密不可分,而武馆的历代馆主都有尽心尽力地去做到。
但尽管是这样的好人,也会有人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像赵策昨夜所说,藏匿在人群里的挑衅,多半就是荣昌武馆的学徒。
忠义武馆口碑蒸蒸日上,大户人家自会请资历深厚的先生上门,而普通的民众又一边倒向忠义武馆,学费略贵的荣昌武馆被挤压得没有出路,不到几年就倒闭了。
其先生病逝后,几个弟子一直看忠义武馆不顺眼,之前还挑着上课的点进来闹事的。
谢春花大吃一惊:“然后呢?”
赵策:“打回去了,顺便讹了他们几吊钱医药费。”
“打?讹?”谢春花一时不知该从哪个说起。
“不然呢?”对此他十分心安理得,“等着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闹事吗?还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头的。”
谢春花想了想,好像也是。又不是书院可以论文采高低,武馆砸场子,那不就只能比武吗?那好像也只有动手一个选项了……
虽然但是,怎么还把人揍一顿后还顺便讹了医药费的啊!
这不土匪吗?
过了一个时辰,外边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上香,谢春花边和陶庄回到内院里避开了。
陶庄趴在书案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案上的纹路看,指尖在上面画圈圈:“我想……去看看芸婆婆。”
谢春花一愣,随即记起来他话中所指的是哪位。
“好啊,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他惊喜地抬头,“你不拦我?”
谢春花放下手中针线活,想了想:“那你得答应我不能久留。”
“好!”
陶庄一个鱼跃跳下凳子。
反正接下来半日里都没什么事情,他们和严师傅交代后,一道往那个方向去。
阳光暖融,树影摇曳。
二人的步伐惊动了在墙根上熟睡的猫,猫儿伸了个懒腰,一跳一跳躲没了身影。
“……以后日子越来越冷下去,春捂秋冻,不生杂病,你先别急着添衣服。”
说话时不知觉就来到篱笆桩外。他们原本就打算登门道谢,头回过来,难免有些好奇。
谢春花有些踌躇向前望去,就看见芸姐在院子里不安地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要找我的女儿……我女儿还在外面呢……我……!”
看来来得并不是时候。
二人交换过眼神,正打算悄然离去,不料对方先注意到这边,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陶庄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下意识攥紧了谢春花的手。但很快,芸姐的神情又变成自己记忆中和蔼可亲的模样。
“你们来啦!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快进来吧,对,帮我把门口的锁打开……”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样的微笑,陶庄却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对方一直劝诱他们把门打开,久久不见动作,不禁有些着急:“你们难道不信我吗?我现在很好啊!我们都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两个嘴巴……”
“芸姐,今日是中秋节,我给你带了些不值钱的礼物来,先挂在外边门稍上了。”
“……”
许芸静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她。
“我们走吧。”
陶庄乖巧应下。半路,他回过头,小声道:“春花姐姐,芸婆婆哭了。”
·
佳节最令人期待的就是晚饭了。
谢春花和赵策先端了早上的贡品上来,离饼、栗子糕、新鲜瓜果应有尽有,平常舍不得吃的点心七齐聚一堂,陶庄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中秋吃离饼,一家不分散。”严正心切开肥厚的饼,端了一瓣到陶庄面前,“你春花姐姐猜你爱吃之前也出去买的。”
陶庄“哇”一声:“姐姐真好!”
糯米、面粉、粳米揉搓成皮,一口咬下去能感受到冬瓜条脆裂的口感,本来是江邑婚嫁时才会出现的特色食物,因为肥厚甜腻的口感颇受孩童喜爱,现在平常过节也会见到它的身影。
谢春花和陶庄都爱吃甜,所以就猜到他会喜欢离饼了。
“你对我也很好呀!”谢春花点了点他鼻尖,“之前我随口一说的梅子汤,你真帮我买回来了。”
“啊那个啊……”
他瞥了眼还在厨房忙碌的赵策的身影,偷偷凑过去道,“那个其实不是买来的,是赵大哥自己做的。”
“因为这时候都没有卖了嘛,他不想让你失望,就跑到酒楼里问师傅学的,花了好大一笔钱才买来的方子呢。”
谢春花惊愕:“好、好大一笔钱……是多大?”
“没听见。”
陶庄看一眼她神情,一副意料之内的模样,“他让我别告诉你,就知道你肯定要为银钱心疼的。但是……”
“陶庄。”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赵策冷冷开口,把一碗糖醋鱼摆在桌上,陶庄当即噤了声,埋头吃饼。
谢春花和他坐一侧,光注意听他说,同样没注意到身后靠近的身影,一时也慌了神,下意识瞥了眼坐在对面的严师傅。
只见他嘴边噙了一丝笑意,注意到谢春花慌张的神情,一面开酒封一面从容道:“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使了。”
……谁信啊!
她一直奇怪严师傅古板端正的性子怎么会教出赵策这样松散任性的学生,敢情严师傅松懈时,偶尔也会有相似的一面。
谢春花垂着眉,一时不知该如何道谢:“真是有心了,我……”
“顺手的事情,我、也很喜欢。”后边的声音越来越小。
埋头在吃饼有些耳背的陶庄听岔了,愣愣抬头:“啊?”
大抵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连忙解释:“梅子汤!”
夜色浓重,灯影明黄,掩盖过他耳垂浅薄的绯色。
“哈哈哈哈哈哈!”
陶庄起了个头,刚被赵策冷眼喝住,严师傅和谢春花不知怎么也笑了,他无奈看去一眼:“反正我觉得挺划算的,仙香楼的方子,夏日做几碗拿去卖,一定很受欢迎。”
这个倒是真的,当时她就觉得汤汁犹如冰水凛冽,又有酸甜解闷。入口清爽非常。
也许是萤灯太过明亮,炙烤得面颊滚烫。谢春花缓缓抬起眼:“……到时候,是与你一起。”
“嗯。”
吃过晚饭,严师傅便带着好吃的出去了,应该是去看望前师娘。赵策和谢春花一起收拾桌上残局,陶庄也来帮忙。
“春花姐姐……等会,我也回去看看吧。”
毕竟是中秋节。
本来姐姐就不在身边,要是自己再不回去,阿爹就只剩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他心里还气不气我。”
当时两个人都挂了彩,说心里没有怨怼肯定是假的,但陶庄也不希望和家里人就此决裂。
“你说得对!”谢春花眼前一亮,进厨房拿了个食盒,“反正都要回去,多带点吃的吧!”
眼看她哐哐往里放,陶庄无奈撑在桌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赵策正好出来,帮衬道:“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我们也吃不完。”
“是啊。”
闻言,他只好妥协,最后又被塞了一蓝鸡蛋和瓜果。
出门前,赵策看出谢春花有些不放心,便提出送他回去。
“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他、阿姐、阿爹在一起,听阿姐吹嘘今日所得,一起妄想着多久能买得起新宅院。
中秋夜里,月亮格外的明朗。
赵策有一瞬的走神,想起林中救下谢春花那一夜,但与那日的静谧不同,今天家家户户都盛满了歌声和酒香。
尽管天色已暗,欢声笑语却撑起沉沉暮色,美味佳肴,还不能让人尽兴。
在愉悦地氛围里,陶庄轻轻哼起歌。
家门依然是虚掩的。
他推开。
“阿爹,我回来了——”
路上的月亮把他们拉得很长。
晦暗的那端,恶臭的一圈秽物上,面色苍白的酒鬼仰头瘫倒在地。
他艰难地扯着衣领,青紫的嘴唇里,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