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谨言到门口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又把柜台的玻璃柜上了锁，揉着小核桃就往楼上走，木楼梯吱吱呀呀，像是在隐晦地说着老故事。
卧室的门大敞着，莫小荷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竹凉席被卷起来，和床上的一个小包裹捆在一起。
莫谨言心里咯噔一跳，猜到些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他试探地问：“小荷...你要回山上了吗？”
莫小荷没回头，也不回答，不知道在等什么。莫谨言是聪明人，从他的肢体语言也能读出个大概。
他有些难过，虽说相处的时日不多，可他知道彼此都用了真心。他也想到了筵席早晚都会有散的一天，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终结在这也好，彼此这不亏不欠，也许日后回忆起来，也能算是缘分一场。
所以倾囊相赠，以命相护，都只是一个小章节，没什么能真正天长地久。或许是店里生活太安逸，让一切都显得太顺理成章了。
他走过来，手掌轻轻压在莫小荷肩膀，力度很克制，再用点力气就算亲密无间，再减些力度便是不即不离：“要是想家了就先回去，以后你想这...”他想说“想这个家了就来找我”，可转念一想，自己这哪里算是个“家”呢！那种着满山核桃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家，这不过是个临时落脚的地儿罢了。
莫小荷还是不说话，他的肩膀从莫谨言的掌心塌下去，背影有些萧条。莫谨言还是主动找话说：“要不...我给你做点吃的路上吃，等我先把店关...”
莫小荷：“小言...”莫小荷看他要下楼，突然回过头，搂住他的要，他把脸埋在莫谨言肚子上，声音闷闷的：“我是妖怪...根本不是什么神仙...”
莫小荷突然的搂抱让他有些紧张，还有这不是回答却又袒露真相的一句话，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任他搂着，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莫小荷：“神仙都是法力高强的，可我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吃...”
妖怪总想装成大神仙，这时候突然笨拙地脱掉马甲，莫谨言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他在心里说：“没有啊，除了能吃，你还抗揍呢，这也是一种能力！”
但是现在说这句话明显是要煞风景的，所以他选择闭嘴，手指穿过莫小荷的头发抓了两把，莫小荷的发丝柔软细密，像抓了满手胎毛。
莫小荷：“小言...你跟我上山吧！”
“嗯...？你说上山？”莫谨言把他的脸从腰上捧起来，想知道怎么就从刚才的“妖怪”直接跨到了“跟我上山”。
莫小荷：“这里有很多坏人，可是到了山上就是我的地盘儿了，我会保护你的！”他仰着头，一脸的骄傲，乌黑的一双眼珠，直直看进人心里。莫谨言想到了他第一次来店里时总是使劲儿腆起来的小肚子。
莫谨言听懂了，上次遇见混混的事，这小核桃走了心，他努力地向莫谨言摊牌，告诉他自己是妖怪，还是没什么本事的妖怪，在人类世界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想要带他去个更安全的地方。
所以这小核桃不是要自己离开，是要带他一起走。
莫谨言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酸酸涨涨的，刚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小妖怪，还没参透人情、读懂人性的时候就掏心掏肺地把什么都给了自己，但他又很惶恐，觉得自己只是临时给了个“港”靠一靠，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莫谨言：“小荷...上次的事儿，让你害怕了？”
莫小荷扭脸过去：“才没有...我是妖怪，他们伤不了我！”
莫谨言又说：“那为什么要带着我走？”
我们也是萍水相逢，怎么就值得你这么毫无保留地在意。
莫小荷：“小言...你不一样，他们很坏，但你是好的！”
莫谨言不懂，莫小荷说“很坏”的时候，眼里蓄着满满的恨意，让他一时搞不清这个“他们”包含的范围。
莫谨言：“你说那群混混吗？他们不会再来了，不要怕...”
莫小荷攥紧了拳头，好像在回忆那天的场景，他用一双小拳头把莫谨言勒得更紧了些，脸又埋进他肚子里去：“我才不怕他们，要不是嫌他们脏我可以把他们都吃掉！”
莫谨言微微一怔，惊恐地看着他：“你...你们还...吃人？？？”他又急切追问：“你也吃过人？”
莫小荷虎着脸答：“没吃过！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受伤，拼到最后我可以把他们都吃掉！”莫小荷又把脸贴回去，很小心地用嘴唇贴着他的肚子，咕哝着说：“我什么都不会，吃掉是最简单的！”
莫谨言刚才还一脸惊恐地板起脸，现在还是忍不住笑了，他回想了一下那天变成血葫芦的两个人，真心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虽然那几个看起来猥琐油腻，一点都不好吃，但莫小荷现在这个样子他一点都不怀疑他说的“吃掉”就是物理性的生吞活剥。
莫谨言把笑意收起来，拽着他的领子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小荷...不可以！”他像是大人教育孩子那样，有些严肃地，用食指抵住他的脑门：“你来了人类的世界，就不能按照妖怪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人类就是...”
“小言...我讨厌人类...”莫小荷打断他。
莫谨言一脸惊讶：“为什么？我也是人类，为什么要讨厌我们？”
莫小荷听他说“我们”有些急了，他急着帮他撇清：“都说了你不一样...他们是坏的，你是好的！”
莫谨言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像小叔说的，核桃的社会化不足，不够支撑他去接纳这个他未知的世界，代入到莫小荷的视角去看，他应该是惶恐不安的。
他用弯弯的一双笑眼看他，先是好奇地问：“为什么我就是好的？”然后他没等莫小荷回答，又自顾自地说：“小荷...这条街上的人你不是都认识了，他们也都是很好的人，不是吗？”莫谨言又想起两人在超市的那天，极力为自己的观点补充论据：“还有超市试吃摊的阿姨们，你不是说过她们很好！”
“还有齐亮、孙叔、卖肉的朱大哥...还有...”
莫小荷突然把脸从他肚子上移开，改成脸朝着门口的方向。楼下的钟摆“铛铛”响了两声，莫谨言不说话了，屋里静得瘆人。
莫小荷突然平静地把话接过来：“小言...我们以前是有尾巴的...”
莫谨言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尾巴？”
莫小荷转过脸，屋里遮了一层纱帐，柔和了一半的日光，朦朦胧胧地，莫谨言看见他脸上有些凄凉。
莫小荷：“我们以前...都是有尾巴的！”
莫小荷的声音断续着，还带着点鼻音，反复地说“尾巴”，莫谨言安慰他，顺着他的话头续下去：“后来呢...后来怎么把尾巴变没了？”
莫小荷抓住莫谨言的手，使劲儿往自己脸上贴，莫谨言掌心柔柔的，带着鲜活的热度。
莫小荷：“第一个下山来的妖王是磨盘核桃，那时候我们是有尾巴的...”
可是他没说，他们的尾巴很漂亮，柔韧的藤蔓上裹着鲜绿的藤芽，有些尾巴上还能开出鹅黄的小花。
他也没说，尾巴太招摇了，太招摇，也就招了祸。
莫小荷又把他的手捏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磨盘核桃刚下山就被人捡到了，那人一开始也对他好，后来他卖了他...”莫小荷手上加了力度，莫谨言被箍得生疼，但他没有抽手。
“他被那个捡他的人卖到了肉市，他坐在箩筐里被称重量的时候还是...还是笑着的，因为他不知道在人类眼里他就是一块特别的肉...”
莫谨言的呼吸突然紧了，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他给他换了新衣服，让他跳进筐里的时候还告诉他是游戏...”
“后来...后来他被薅着尾巴吊起来，光是放血就用了一个时辰...”莫小荷说得平静，但语气里是伤透了的凉意，莫谨言胸口剧烈地起起伏伏。
莫谨言蹲下来，安慰他：“小荷...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
莫小荷没停下来，接着平静叙述，可那份平静里尽是感同身受的恐惧。
“后来下山的是麻柯核桃，他们把他关起来，折磨他，虐待他，高兴了，就给一口吃食。他被关在小铁笼里，身上满是烟疤和刀痕，可他觉得那就是人类之间的相处方式，只要他们一在铁笼外叫“好孩子”，他就把手伸出来任他们烫，后来他们觉得不够刺激，就砍了他的尾巴，想看看他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
莫谨言手心冒汗，紧紧攥住兜里的小核桃，胸口一阵一阵地揪着疼，他抱住莫小荷，把他压到自己怀里：“小荷...别说了...那些都是坏人...我会护着你的，小荷...”
莫小荷没说下去了，他不认得那些核桃，可他们都是同一族的，于是那种对人类的厌恶和恐惧就刻在了每个核桃心理。
莫谨言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他在说之前那些核桃的遭遇，可莫谨言就是忍不住把莫小荷代入进去。仅仅是一想，他就疼的没法呼吸了，他想到莫小荷坐在竹筐里被人当成“肉”去称量时，脸上也会有那种憨憨的笑，想到莫小荷被关进小铁笼烫得满身烟疤后，还会因为一句“好孩子”就再一次伸出手。
他心疼得颤抖，本能地把怀里的核桃抱得更紧了。
一切都有迹可循，莫小荷排外，总是亮出利爪尖牙去恫吓别人，其实他是在害怕，因为对人类的未知，因为对人性的忌惮。
莫小荷总是一遍遍说着“别想丢下我”，他不是怕被丢下，是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开心地”成为别人盘子里的肉，怕一颗真心付出去，收回来的却是满身要命的疮疤。
莫谨言看他给自己扎的小包裹，还有那个卷起来竹凉席，他说：“小荷，你要是想回家，我不会拦你，但要是日后想回来，我永远给你留着这个小房间...”
磨盘和麻柯的遭遇可能让你害怕和厌恶人类，你还愿意相信我们吗？
莫小荷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反问：“小言，你不跟我走吗？”
人类很可怕，你还要留在这吗？
“我...小荷我的家就在这...我还有家人，朋友，他们都...”
“小言...我没有家人...”核桃与核桃之间没有人类的之间的血亲关系，莫小荷也不懂什么是家人朋友，但他知道他不能离开这个人，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下了好大的决心：“好吧...那我也留下！”
莫谨言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他支吾道：“小荷，你不...”
“小言...我会保护你的...”莫小荷突然打断他的话，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莫谨言的肚子，伸手上去轻轻地抚摸，然后拉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往自己脸颊上贴。
那条漫长的山间无人道，连接着孕育千万核桃的禁林，他看见莫谨言被剖开的肚子，毫无生气的脸，还有洇湿了整片草席的腥红。
通天的古树把他们遮蔽，他最后一次握莫谨言的手，那手是凉的，僵硬的，可现在这双手是暖的，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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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言...怎么不吃了？”
“秦哥，那边最角落里个子小小的是什么核桃？”莫谨言指着尽头的一张小酒桌问身边新继位的核妖王。
“是...门头沟元宝，尺寸小，吃得还多！”
“难怪了”，他弯着眼睛笑起来，“那小核桃一直在看这两盘肉丸子！”
“阿言，山上不常有这些，你多吃一些，！”
“那剩下的我可以带回去吃吗？”
“当然可以，你喜欢的都可以带回去，你是我的渡使，在这里和我的地位是一样的！”
那场欢迎新渡使的飨宴结束，有一只小核桃吃到了核生第一顿肉丸子。
“你慢慢吃呀，还有呢！”
“这些....都给我吃吗？”小核桃一对圆溜溜的玻璃珠子在几包食物上来回转，食物冷了，油脂渗在木浆纸上，看着却比盛在瓷盘里还要诱人。
他油乎乎的小手激动地攥成了两个小馒头，柔软的发梢在夜风里摇晃，莫谨言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嗯...都给你，还真是个贪吃的小核桃！”
贪吃的小核桃记得，落在头上的那只手柔软，温热，还有微微的手汗。
找到你了，小言，我会保护你的，小言...
作者有话要说：核桃：“小言...给你看我的新尾巴！”
莫谨言：“诶？我的剪刀呢！”
核桃是摸了他的肚子，但是不是生子文啊，真的不是生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