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路微似一只落水狗,丁春的样子也不见得就比她体面多少,之前在洗手间里被吊了好几个小时,又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外套是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有梳理过,黑色的瑜伽背心上还有她自己的血——量不多,但是一股血腥气,更衬得她整个人像是只会咬人却无家可归的恶犬。
恶犬与落水犬凑在了一处,哪儿哪儿都不得劲,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丁春这会儿终于隐隐约约能感受其中的原因,她这几年对大多数人容让、克制又客气,并不是脾气忽然变好了,而是因为这些人在根本上比自己弱小弱势,不具备什么压迫感。
但方路微不同,很多时候,丁春都觉得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反骨、争胜、有企图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天生不愿屈于人下,不自觉地喜爱压制、掌控别人。
这也使得她不自觉产生了应激反应,连带着产生了一些平常不轻易有的情绪。
这会儿她其实自己做完那个推搡的动作就后悔了,毕竟她自己都没顾得上的伤口,还是人家几分钟前给她包上的,她向后退了退,拍了拍对方的手臂,本意是休战了,不吵了,谁知道对方在误读别人肢体语言这一点上天赋异禀,大概是将之当做了进一步挑衅的信号,干脆整个人欺了上来,一只手撑在她背后的沙发靠背上,一只手直接盖上了丁春裸露在外的肩膀。
丁春浑身打了个激灵。
方路微的手,有意无意正覆盖在她那条几乎带走了她大半条命的旧伤口上,指腹在凹凸不平、微微发痒的皮肤上按压着。
方路微的声音轻轻在上方响起:“其实昨天我就想问......这伤口......哪儿来的?”
“我说过吧,我年轻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丁春淡淡道,“遇见事情,思虑不周,就想着自己能顶住——结果差点就这么顶掉了半条命。”
方路微:“哦。”
她越靠越近,似乎那伤口有什么巨大的吸引力,丁春接着这个姿势抬头,想要看看她现在的表情,谁知道对方却又兵出奇招——这年轻的、萎顿的、似乎浑身都是秘密的少女,忽然彻底地低下头来,干燥而温暖的唇触碰上了狰狞的伤疤。
丁春浑身一僵。
方路微的唇太软了,她身上没什么气味,吻轻柔地像一片馨香的云,抓住她的手却炙热且强硬,她似乎是对这伤口有什么特殊的执念,始终不肯松口。
这几日她们太亲密了,睡过一张床,亲吻过,彼此越来越没有边界。丁春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方路微的皮相一流,她被这么亲着摸着,难免也生出了那么点遐思来。
但这小火苗一样的念头一升起来,就立刻被她自己掐灭了。她怀抱着这个少女,忽然想起她的身份,也正是因为这样,许多别的情绪一起冒出来,令她觉得愧疚。
方路微亲吻完她的伤口,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埋首在丁春的肩膀处,没有开口说话。她自己也不明白今天又是怎么了,也许是她为丁春设计的结局马上就要来临,也许是因为那条伤疤太过刺眼,也许是因为.......
因为丁春这个人,被她在睡梦中带着恨意地记挂了八年,如今终于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了。从虚无缥缈的念头,变作了实实在在、能够触碰到的人。
没过多久,她感觉到丁春的手探了上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精神状态不太好。算了,还是我先道个歉吧。”她一边用手指顺她的头发,一边轻声说,“说起来,也是我不知道轻重,先和你提那什么扮嫂子的馊主意,把你给带偏了。”
方路微声音闷闷地说:“什么偏了?”
“我知道我长得挺漂亮的,混了这么多年,喜欢我的,男人不少,女人也不少。你年纪小,我不该搞这么容易引起误会的借口。”丁春叹了口气,“这几天的事儿,你亲我那几次,你别当真。等从这里出去,我马上就联系人送你走。你以后对别人别这么轻浮了,咱们是演戏,但演戏也要有度,是不是?你虽然做这个职业,但以后总归也要正常生活的。”
方路微反应过来,从她身上爬起来,略略后退,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轻浮?你是说我随便?”
丁春指了指被亲得发红的伤疤,以及自己的嘴唇,没说话:“你不轻浮,你这是学狗咬人?”
方路微冷笑:“那你和姜敏搂搂抱抱的你随不随便?”
“我和她.......不是,我和她关你什么事?”丁春更加错愕,“我俩真爱你管得着吗?”
方路微:“广州那个也是真爱?越南我冒充的那个小姑娘也是?丁春,自己做个玩咖,转过身就义正严词地教别人怎么做人,你倒真是挺有意思的。”
丁春本来平缓了心情,好心好意劝诫几句,这会儿只觉得肝火又从肺腑中蹭蹭往上窜,心说这人这张嘴大概天生就是长在别人的雷点上,什么话不好听就拣什么话说,五毒教都没她一半毒。
方路微紧接着说:“你别那种眼神看我,我也不想和你牵扯太多。你赶紧把自己和蒋明光的恩怨想清楚了,搞明白他究竟把我们弄来做什么。我保证,等我出去了,绝不再叨扰您丁姐。”
丁春:“.......”
她想起来方路微这回是怎么进来的——张玄阿板上钉钉是在给蒋明光做事了,原本要引诱的绝不是方路微,只是方路微这爆脾气的姑娘冲在了前面,最后和她一起被困在了这里。一念及此,她实在也有些心虚,从沙发上站起来,将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那件外套重新穿上了,悻悻地说:“这也不是蒋明光住的地方,是蒋明光外公的地方,我就来过那么一次......”
“你最好是再努力想一想。”方路微似乎也平静下来,四面看了看,“冰箱里没有水和食物,无法与外界通讯,按照我俩现在这身体状况,撑不过三天,我可不想陪你死在这么个地方。”
黄真在这个空旷的仓库里转了几圈,内部被清扫得非常干净,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周围堆着一些滞销的老货物,装在纸箱子里。她目光慢慢地扫视过靠近门口的那一排货物,终于在一排空的小瓦斯罐前停了下来。
这应该是卡式炉专用的小瓦斯外罐,空的,都还没灌过东西就已经废弃了,但堆放得非常整齐,只有最靠外的一排最顶上,有一个罐子不太一样。
其他罐子都是图片面朝外,只有这个罐子被调了个个儿,显出有商标和字的一面来。
正对着外部的,正好是个光明的“明”字。
是有人在骤遇变故时,仍旧不着痕迹地,留下了某些信息。黄真当然知道这个信息原本大概不是留给自己的,但本来或许会发现这一切的人被留在了市局的会议现场,无法赶来。她想到了之前刘天松对她的嘱咐,十分谨慎地没有再打给成梵,而是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
“孙队长?”她低声说,“我是黄真。”
作者有话要说:啥时候不嘴硬?
睡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