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并无宵禁,南北大街灯火通明,人潮涌动。
美娘同梅景琛并肩走在人群里,引来无数目光停驻,碍于身后抱剑跟着的护卫,不敢造次,连忙转移视线。
美娘有些看不透梅景琛,他竟然会放弃得到她的机会?分明他对她有着强烈的欲/求。
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此吗?
“小心。”梅景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避免玩闹的小孩子撞到她。
美娘抬眼看他,此刻他的眉眼温和,一脸关切。
“我们去哪儿?”
梅景琛放开她,指了指前面的巷子,“里面有家阳春面很好吃,去尝尝?”
美娘伸着脖子望过去,巷子里人群攒动,并不能看见梅景琛所说的摊子,却隐约能嗅到香气。
美娘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今日为了能给梅景琛一个惊喜,她忙碌了许久,根本没来得及用膳,此刻,多少有些饥肠辘辘。
挤过人群,支起的简陋面摊前已围了好些人,梅景琛用了一锭银子同前面的百姓换来了一张小桌子。
店家很快端上来两碗阳春面,“大官人,娘子请慢用。”
店家这是将他们当作夫妻了。
美娘没什么反应,倒是梅景琛含笑着赏了店家一粒碎银子。
近到眼前,面香更浓郁了,美娘忍不住动起了筷子。
她吃得开心,鼻尖沁出细细的汗。
梅景琛手指动了动,到底忍住了。
梅景琛出手大方,店家免不得寻了空闲招呼一番,说些奉承话,“大官人许久未来,原是忙着娶娘子去了,娘子贤惠又美丽,官人着实好福气。”
梅景琛见美娘并无不虞,回道:“千辛万苦才娶到的,确实是天大的福气。”
美娘用帕子擦擦嘴角,看梅景琛同店家你来我往搭话,颇为新奇,这样的梅景琛,多了几分烟火气。
“吃好了?”梅景琛看着她碗里还剩了一半的面问。
美娘点点头。
梅景琛将美娘的碗端过来,埋头吃她剩下的面。
美娘赶紧阻止,“我已经吃过了……”
“无妨。”梅景琛偏头小声道:“店家最不喜别人浪费,更何况,咱们同经历柴桑水患,没有米粮的日子有多难捱,你没忘记吧?”
美娘看向店家,他的目光果然盯着他们这一处,她犹豫着收回手,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都将面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面汤都不剩。
她有些羞愧,鞑靼曾占领的燕云十六州,她在北地亲眼见过许多大齐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或兴或亡,苦的都是百姓。
可从来没有人吃她剩下的东西……
这个人还是梅景琛,她记得他颇有几分讲究,从前在翰林院时,若有谁用了他的茶盏,他必定要仔仔细细烫洗至少五遍。
美娘不自在地别开眼。
两人离开小巷子,店家还追出来祝两人早生贵子。
美娘扯了扯嘴角,她怎么可能和梅景琛生下孩子?
她不往心里去,反而将削减后宫朝堂开支的主意提了出来。
梅景琛惊讶她上手快,过几年,必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两人说着朝政大事,边聊边逛,倒也有趣。
路过一个灯笼铺,美娘被一盏兔子花灯给吸引住了,那兔子活灵活现,很像小时候父皇给她做的花灯。
“想要?”
“不想”。她的父皇既然不爱她,她何必睹物思人。
梅景琛上前交涉,准备买下来讨佳人欢心,奈何店家有自己的规则,只换不卖。
“既不卖,便算了吧。”美娘开口道,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多看了两眼罢,细细瞧来,也不过如此。
梅景琛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让店家拿出竹篾来。
店家瞧着两人,非富即贵,为讨美人儿开怀而出丑的富家子弟多的是,他只等着瞧笑话。
收了银钱,将工具递给梅景琛。
“劳烦店家替我娘子搬个竹凳过来,她今日走了不少路,腿脚必定酸软。”
一个凳子而已,店家倒也没有这么小气,搬过来,自有韦典接过。
美娘在梅景琛对面坐了,看他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灯笼。
“这店家瞧着是个刁钻的,你还上当?若你做出来的灯笼不符合他的要求,岂不是白费银钱和力气?”
美娘偏头看了眼周围的看客,提醒,“你瞧,这么多人看热闹,都等着看你笑话呢。”
“娘子且相信为夫一次。”梅景琛头也不抬,十分认真地穿着竹篾。
他扮夫君倒还上瘾了,美娘撇撇嘴,她若真要迎个皇夫,无疑,秦书砚才是最好的选择。
眼前的人,她从未考虑过,若他一心一意辅佐她,她会继续给他甜头尝,可要是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一定会下狠手除掉他!大齐的江山,只能由他们李家的人来坐。
枯坐无聊,美娘只好将目光再次放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他大概是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活计,不一会儿便被竹篾割了一道伤口,凝出鲜血来,却不管不顾,似无知无觉,他时而皱眉,时而停顿,或是瞧几眼铺子里的花灯,翻转着手里的框架,细致地处理好每一个细节……
他做事,向来一丝不苟,美娘回想起了许多过去。
待美娘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盏做工精致的兔子花灯已经摆在了她面前。
他逆着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美娘仰头看他,有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恍恍惚惚慢慢地站起来,对上他清俊的面容,好似大梦一场,或许,北地的六年不过是一场梦,她不过在翰林院打了一个盹儿,一切都没有变。
“大人……”
梅景琛呼吸乱了一拍,在柴桑时做戏时她称呼他‘三叔’,愤怒时连名带姓地喊他名字,利用他时百转柔肠地叫他‘景琛’,唯有在翰林院时,她会依恋地唤他‘大人’。
“官人悟性高,这灯做得不错。”
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店家有几分佩服,他不缺银钱,做花灯只是闲趣,他的目的便是用做花灯来测验男子真心,为姑娘花几个银子算什么,能坐下来老老实实地付出心力那才是值得托付的情郎。
店家取下铺子里的那盏递给美娘,“这灯是姑娘的了。”
美娘叫店家一番话打岔,彻底清醒,她看着面前两盏一模一样的花灯,接过梅景琛的,“我更喜欢这一盏,店家这兔子灯,留给有缘人吧。”
美娘欣喜地将花灯扬了扬,“景琛,我很喜欢。”
梅景琛看她笑靥如花,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很想再听她喊一声‘大人’。
“喜欢就好。”
美娘歪着头看了看他,突然拉过他的右手,食指上明显一个口子,因着方才未处理,鲜血沾到花灯上,他便画了几片洒落的花瓣,盖住了血迹。
此刻还有些渗血。
她垂下头,将他的食指含/进嘴里,替他清理伤口。
梅景琛一惊,手指下意识动了动,触到她温热细腻的舌尖,他整个人都僵了。
周围的百姓瞬间发出起哄的浪潮,人群中,梅寻白了脸,他无法相信他的父亲和陛下……
他不过是陪兄长出门解解闷,没有想到竟撞见父亲替陛下做花灯,他嫉妒又失落,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为他亲手做过什么东西,他安慰自己,皇命不可违,可陛下这般做已经超出了君臣之礼,父亲为何不拒绝?
明明,母亲去后,父亲再没近过女色,他的父亲和母亲鹣鲽情深,父亲更是一心扑在政事上,怎么可能和陛下……又怎么能和陛下……他预想到漫长的人生,父亲可能会再娶,可决不能是陛下!
“三弟,看来咱们不久就要多一位新三婶儿了。”
梅修同样惊讶,严肃板正的叔父竟然能笑得这般温柔,这些年在燕京,他从未见过这一面,只不知这新三婶儿是哪家的姑娘,竟生得这般美,美则美矣,举止太过轻浮。
梅寻浑浑噩噩,根本没听清梅修说什么,他试图找到父亲与陛下生情的蛛丝马迹。
原来,早在柴桑,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他母亲算什么?他又算什么?他们父子怎么能喜欢同一个姑娘?
梅寻的震惊与失落,梅景琛并不知晓,他所有的心神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手柔若无骨,被他的大手握紧,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主动牵他的手,是不是代表虽然这戏作了十分,仍然有一分真心在里面?
梅景琛忐忑又兴奋,只要她肯给他一分,余生他便能一点一点地索取到更多。
他的手心都是汗,难道他在紧张?美娘忍不住笑了笑,独断朝纲的首辅大人怎会和紧张搭边儿?大概是走热了。
她有些后悔方才冲动之下牵了他的手,如今甩都甩不开了,若是被朝中官员瞧见,该生出风浪来了。
她正想找个理由让他放开,蓦地瞪大了眼。
“怎么了?”梅景琛回头,见她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失了魂一般。
“綦毋泰!”美娘突然挣脱梅景琛的手,惊慌失措地朝前面奔去,人群拥挤下,她手里的花灯被挤掉,滚落到地上。
梅景琛眼睁睁看着花灯被过往行人踩碎,就像是踩碎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