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是不可能的,方才话赶话的,如今气头过了,几位老爷也商量了日后让老太太就在福寿堂荣养,家里的事情全权交给大太太和四太太。
得,老太太醒来,知晓自个儿被夺了权,又哭了一场。
大太太和四太太两个妯娌破天荒的友好一笑,心头松了一口大气。
而让大姑娘同申卓和离这一条,别说太太姑娘们不同意,便是大姑娘自个儿也一口否了,不为别的,她和离了,那些街坊的指指点点的唾沫便足够让她淹死,更何况她那拼死生下的瑶姐儿,还这么小,若遇上一个坏心眼的继母,那是能拿捏一辈子的呀。
这让二老爷很是沮丧,难道任由女儿回去过这种苦不堪言的日子?
“父亲,从前申卓如此慢待大姐姐不过是仗着娘家无人为姐姐撑腰罢了,如今父亲回来了,又得陛下重用,母亲是陛下亲封的孺人,府上叔伯兄弟姐妹皆在堂,他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有福气娶到大姐姐,谅他也不敢再胡来。”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美娘开了口,她的声线弱,音色却悦耳,泠泠如山间泉。然而话语却犀利,点出了大姑娘有如今的下场皆是娘家没有撑腰的原因,让一屋子的叔伯兄弟姐妹都不自然地垂了头。
“明儿个大姐姐回去之时,不拘哪位兄弟走上一趟,敲打敲打申卓,让他明白大姐姐是梅府的珍宝,不是他能随便动手动脚之人。”
“美娘说得极是。”大太太找补道:“这么些年,大姑娘只报喜不报忧的,咱们大伙儿竟都被申卓蒙在鼓里。”
又点点大姑娘,“你这姑娘也是傻的,平白受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回府说上一句,大伯母难道不会为你做主?”
“我看明天,就由晋哥儿送大姑娘回去,可别让申卓再猖狂。”
被点到的梅晋点头应承。
四太太这才反应过来,大太太这是在向二房卖好呢,送大姑娘回府的事儿有多难?
连忙道:“允哥儿也去,给你大姐姐撑腰去。”
梅允有些不乐意,被四太太一瞪,老实了。
大房,四房都表了态,三房父子站在中间稍显尴尬,又没个女眷张罗。
梅寻只好温润地笑道:“既如此,咱们兄弟几个都送大姐姐去吧。”
大姑娘头回感受到了娘家人的力量,抱着瑶姐儿忍着没哭。她隐约知道,虽则分离多年,父亲也是珍视她的,否则不会在府上闹这样一场,她大约以后不必在忍气吞声了。
这点示好哪里够,美娘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又替大姑娘讨了两千两的银钱作为补偿。
这下子,连梅景琛都多看了美娘几眼,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倒是懂得打蛇随棍上。
肤白,便显得唇色鲜艳,小嘴儿一张一合间竟让满屋子的老爷太太少爷姑娘听她一人的安排。
不过倒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大姑娘议亲时,他远在燕京,一心出人头地,连发妻白氏与嫡子梅寻都常常冷落,更何况远在柴桑的侄女儿?
***
许氏得了诰命,激动得不得了,前儿个二老爷还说要给她挣诰命呢,这不,就有了!
二老爷同两个外孙共叙天伦,许氏便来找美娘说悄悄话。
美娘见许氏高兴,便也跟着笑,“母亲的福气还在后头,往后啊,再不必担忧老太太了,咱们二房是庶出,老太太本就不会喜欢,依老太太的性子,母亲纵使百般周全,老太太也总会挑出刺来,得罪不得罪,无关紧要,如今您乃七品诰命,莫说整个梅府,便是柴桑县也没有女眷越得过您去,您只管舒心过日子,打点好二房便是,老太太那里,您高兴了便给几分颜面。”
美娘顿了顿,才道:“母亲,您往日里习惯退让,现在父亲是八品县丞,您又是陛下亲自敕封,免不了要应酬一些,若日后被人欺到头上,不仅父亲脸上无光,也是往陛下脸上扇巴掌,母亲可明白?”
许氏也知道自个儿的毛病,大概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所致,父亲重男轻女,觉得女儿是赔钱货,打小就没有给她好脸色,她要小心翼翼讨好。
后来嫁了第一任丈夫,脾气暴躁又好赌,不是个怜惜人,大姑娘这样的事儿,她也遭受过,男人的拳头可真、硬,她忍了多年,那死鬼竟然为了酒钱,卖了她的女儿,他摔死那天,竟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后来幸好遇上了二老爷,是再体贴不过的,她才知道,原来男人也都不是一个样的,在任上就他们一家三口,日子简单,二老爷又人微言轻,她也还不配同官太太打交道。
可如今不同了,回了府上,这一大家子,上到太太姑娘,下到婢女仆妇,没一个善茬,她若是不振作起来,如何护得住一双儿女,更何况,她如今得了诰命,虽然她仍然有些不可置信,有些飘飘然。
她下意识挺直了脊背,下定决心,“美娘放心,母亲会振作起来的。”
“我自然相信母亲能做到。”
美娘示意阿芙,阿芙便领着一个老妈妈进来,给美娘和许氏见了礼。
“母亲,这是孙妈妈,往后就伺候您了。您可别小瞧了她,她之前可是在燕京的侯爵府伺候侯夫人的,管家理事人情往来可是一把好手。”
许氏瞪大了眼,“侯……侯府?”
那是泼天富贵的人家。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她何德何能得了一个伺候侯夫人的妈妈。
便是见许氏如此无甚见识的模样,孙妈妈也无半分轻视慢待之心。
许氏自从得了孙妈妈,犹如得了神助,行事甚少出差错,便是连二老爷也将许氏夸了又夸,说她长进不少。
当然这是后话。
现下让美娘惊讶的是,梅景琛,她这个便宜三叔,竟然让人请她带着梅恪去起云台,说是要考校梅恪功课。
显而易见,梅恪是那个幌子,梅景琛的目标是她。
是什么事情能让古板守礼的梅景琛主动请她一个继侄女儿去起云台?
然而无论什么原因,其实,也正合了她的意。
***
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似无止境。梅林间点点残红已被风吹雨打去。窗外绿波,漾起朵朵涟漪,一如美娘此刻的心境。
印象中的梅景琛是不苟言笑的,肃穆威严的,冷情冷性又心狠手辣的,他混迹官场多年,被别人算计过,也算计过别人,所求所为,皆是利益至上,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入了内阁,天下读书人谁不想成为下一个梅景琛呢?
美娘心头不屑,一个面目可憎的政客罢了!
然而,在这遥远的柴桑县,在这被风雨隔绝的起云台,她见到了不一样的梅景琛。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仍耐心地教导梅恪如何运笔,梅恪原本还拘束着,见不好接近的三叔虽板着脸,却没有斥责过他一句,竟比父亲还宽容,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偶尔胆子大了些,还会主动问一些问题,梅景琛也都一一解答。
也是,他如今都被罢官了,自然没有大事小事让他日理万机,只能考校考校小儿的功课借此打发时间罢了,美娘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雨打窗棂,正适合打盹儿,她慢慢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
醒来时,雨未歇,书案旁只剩梅恪在认真地临帖。
美娘瞧瞧天色,不知道过了多久,梅恪小小一个人,竟然也坐得住。
她起身,准备过去瞧瞧梅恪,顺便让他歇歇。
转过博古架,却见方才不知所踪的梅景琛手执白棋,正一个人对弈。
“醒了?”他将白子放到棋盘上,绞杀黑子,不紧不慢地拾着黑子。
偏头看美娘,指了指棋盘对面,“坐。”
美娘低眉顺眼答是,侧身坐了。
梅景琛将棋子丢进棋篓,入目皆是乌压压的发髻,装扮偏素淡,便是无半根钗环,也不掩其风姿。她似乎一直很怕他,在他面前的几次总是唯唯诺诺地垂着头,她不知,那颈后的一截细腻白皙,脆弱地让人想折断。可明明,在人前她侃侃而谈,一张利嘴能言善辩得很。
回想丁一查到的资料,她怕他也正常。
“你曾随侍昭华公主和亲鞑靼。”
美娘仓皇地抬头,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既惊且惧。
她在害怕。
梅景琛不错眼的盯着她的每一分表情,继续问:“给许氏请封诰命是你做的?”
美娘深深吸了口气,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有这样一日,同梅景琛谈起和亲鞑靼这样沉重的话题,这个推无数人下火坑的罪魁祸首!他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凭什么!在他眼里,只怕所有人都是这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罢!她垂下眼睑,浓密卷翘的睫毛掩住了心里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是,公主待我如姐妹,我求了公主给母亲恩典。”
待她如姐妹……照昭华公主如今的受宠程度,请封个七品的诰命,不过一句话的事,也不怪她行为举止得体妥帖,得昭华公主另眼相待,且能在鞑靼六年还能平安无事归来,本事不小。
然而,公主身边的女官不做,跑到偏远的柴桑,真的就是为了认亲吗?昭华公主,天之骄女,被他献计远嫁鞑靼,焉能不恨他?许氏确实走丢了一个女儿,偏就这么巧?观她眉眼唇鼻,同许氏无半分相似。
即使低着头,美娘也能感觉到头顶那一道犀利的审视,他在怀疑她。
“三叔查我便罢了,还求三叔别把我的过去宣之于众。”她终于抬起了头,两行清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下。
“我知三叔疑我动机不纯,可是,三叔,像我们这般北归的人,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当年和亲鞑靼,公主担心有去无回,便只带了三百随侍,然而,归来时,不过十数之众。鞑靼贼子,野蛮粗俗,横凶暴戾,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送到蛮子手里的玩物罢,可以随便折辱,打骂,送人,便是公主……”
她哽咽,狠狠地咬了咬唇,才道:“也无甚区别。”
梅景琛静静地听着,总要有人为大局而牺牲。却又忍不住想:眼前这张盈盈泪目的芙蓉脸,如此姝色,又会经历些什么?她瞧着身子孱弱,乃短寿之相,据闻燕京的昭华公主亦是缠绵病榻。
可怜可惜却不可悔。
“便是活着回来又如何呢?人言甚于虎,在燕京一日,不过也是被众人指指点点罢了。公主怜惜我等,让我们各自归家,忘却前尘旧事,平平淡淡过下半辈子,我找到了母亲,自知时日无多,不过想承欢膝下,有错吗?三叔?”
她仰头,楚楚可怜地问,柔弱中带着几分崩溃,似窗外那凄凄风雨。
***
天幕低垂,起云台一片静谧,梅景琛独坐良久。
姐弟俩早已离开,那一句又一句的哀戚之言,却始终在静室回荡。
踏出起云台之时,她曾轻声问他可否悔过?
他坦言:不悔。
他这一生,只管披荆斩棘前行,后悔这样的字眼,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