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殊用过很多化名。
在雷德恩家族,龙云殊直接挪用大哥的名字,改名洛德里斯;在向国家安全运输局匿名举报一家公司时,他用的是“罗德里”的署名;在大学进修期间,龙云殊又以“雷德利”的笔名发表过对学校的建议信……燕文远都快能总结出龙云殊的化名特征了。
现在,不同化名出现在皮书上,陈列两侧的尸体逐渐变化,扭曲成龙云殊那张脸。皮书一本本倒下,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在狭窄的地道中有些嘈杂。每本书的书脊都标有相同的句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名称:基督徒——xxx的一生。
一半的名字,都是他的好大哥。洛德里斯,雷德利,他用过的化名,他没用过的化名。其他人他不认识,但其中有一具的名字曾在受害者档案上记录。
如果这里都是受害者,龙云殊到底来过多少次?又是什么东西能把他杀上一次又一次?
燕文远捂脸遮住表情。真有趣。他想,真的有东西能杀死龙云殊,想到这里就觉得即使前方有龙潭虎穴也是值得的。
修女提起烛台,她狰狞的面貌只是一闪而过。烛火摇曳跳动,她又变回那位端庄的修女:“这些尸体的确有些年头……哦,看你的样子,你认识他们?”
“岂止认识,甚至可以说是很熟悉。”燕文远一脚踩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头上,话锋一转:“为什么要给它们全尸呢?他们既然是基督徒,那么更应该把自己的所有献给教堂,比如——把他们放进搅拌机里,填入地基。”
“即使□□污浊,我们也该公正对待这些躯壳,不论它们的灵魂曾是恶人或是圣人。”忒里查娜更正他的看法,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尸体的面庞:“我们应当给予曾被玷污的□□……一个机会。”
燕文远不以为然:“一个诈尸的机会?看看他们,看看这个,”他掐住一个“龙云殊”的脖子,把他拎起:“你看这眼睛,还在这瞪人。这种人就应该——”他咧嘴,伸手戳进“龙云殊”的眼窝,把它的眼球掏出:“下他妈的地狱。”
血水沾满燕文远的手,爆开的玻璃体留下暗黄色液体。几滴内容物溅在他脸上,他嫌弃地甩开眼球,手背抹去脸上污渍一样的液体,横亘头颅的眼睛眯起:“还是说,你们很享受每次都被他盯着的感觉?”“……不,主对他们有用。”修女面露无奈,也没有动手阻拦他:“我换句话说吧,病毒需要一个传声筒,这些躯壳都是很好的载体。只是很多躯体都被龙云殊污染,连拆都拆不开,只能先放这里。”
“如果你早点用普通人能懂的语言解释,我也不至于当着你的面掏眼珠子。”燕文远丢下尸体,挑眉道:“张口闭口主的,我还以为你是虔诚的信徒。”
“主的力量,你要理解一下。”修女耸肩,撩起长袍下摆,免得被血污沾到:“主的指引下,我们的第一声言语便要赞颂他的名讳,我们的第二句言语才能表达我们的意。主的意志行走在世间如同行走在地面上,主宽恕我们采用祂的言语,以传达他的意志。”
“说人话?”
“抛瓦……力量的代价。”修女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你永远说不出真实的第一句话,也永远表现不出真实的第一面。你的所有第一次都属于主,第一次往后才是你的时间……先走吧,这里不适合讲话。”说完,她再次迈步,往地道深处走去。小海娜被黑雾包裹,一晃一晃。
“你得到了什么力量?”燕文远跟上,好奇地追问:“使用这个‘黑雾’的力量?驾驭皮书的力量?”
“以主的名义,恕我无法告知。”修女瞥他一眼:“龙云殊不是好东西,你就是什么好货色?我告诉你然后被你背刺?”
“人总得试试。”燕文远摊手。
他们往黑暗深处走,灯火在他们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细微的骨骼扭曲声响起,忽远忽近。在声音逼近的那刻,燕文远的头扭转一百八十度,正好对上身后以怪异姿势站起、紧盯他们背影的尸体群。那具被他挖出眼睛的尸体首当其冲,离他已经不到一米,空荡荡的眼眶正流出乌黑的血。交缠的黑色丝线封锁他所有退路,前路同样是稠密到如有实质的丝线群,密道两边是没有掉出的尸体,它们仍在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修女无所反应,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习以为常。
燕文远只能把昆虫下半身的眼睛全部睁开,机械滚动的眼球向不同方向转开,最终视线汇集在他身后的影子群。肉球头颅转回修女方向,身下的眼球一错不错地紧盯尸体群。
对燕文远而言,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在一个人面前摆上密密麻麻的屏幕,这个人可以方便地观察所有视角的状况,同时他能聚焦于其中某一个视角,仔细观察该视角下的状况。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身下那些眼睛——先前他担心这些眼球会不会被划伤,现在看来毫无担心的必要。它们的表面似乎又一层相当厚的角质层或什么东西,即使眼球直直撞在地面上,它依然毫发无损。
在燕文远密密麻麻的眼睛注视下,身后尸体群没有再跟上。但它们的嘴角裂开,缝隙延伸到耳根,像对他表现的夸赞,让燕文远很想把他们的眼珠子全部抠出来。如果不是太麻烦太脏手,他很乐意这么做。
忒里查娜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她在蜿蜒的地道快速穿梭。尸体群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拐角,一道防尾随联动门则突兀地嵌在尽头。她终于停下,熟练地操纵密码锁,电子声在沉闷的空间里格外刺耳,让诡异的地道多出一点诙谐感。
一个可能涉及灵异事件或超自然力量的世界,使用的对抗力量却是常常在影视作品里缺席的热武器与现代科技。
燕文远闭上昆虫下半身的眼睛。他甚至能想到,如果这个世界有他原来世界里的那种道士,遭鬼的人家呜哩哇啦哭作一团,请来的道士安抚他们说我们是专业的请相信我,随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便携式透地雷达;或者是道士疏散人群后,摸出电话:“洞幺三零幺……导弹预备……”
说不定每年还会有网络研讨争论是C++还是JAVA更适配罗盘式计算机。
联动门关闭,室内灯亮起。
出乎燕文远意料,这里并没有什么庞大的仪器,也没有现代医院应有的整洁感或消毒水味。联动门似乎只是现代科技的昙花一现,联动门后依然是简陋的、原始的地下室。一具具棺椁整齐陈列,只留下一人勉强通行的过道。对下半身近似蠼螋的燕文远而言,他不得不扒住部分棺椁才能正常行走。忒里查娜倒是轻车熟路,轻松穿越每条狭窄小道。
灰色丝线从天花板上垂下,在每具棺椁上都缠绕几圈。燕文远拨不动它们,干脆放弃。
地下室的尽头,一位身着灰色长袍老人正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最新一期的报纸。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每一个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异国老人别无二致。只是在见到燕文远的瞬间,缠绕在祂身上的黑色丝线尽数化为灰白。燕文远不动声色——虽然现在的他也没有脸,做不出什么表情。
忒里查娜在他身前单膝跪下:“至高无上的、伟大的主,我已将迷途的羔羊与僭越的异教徒带至此地,他们恳请您的裁决或宽恕。”
“辛苦。”老人轻拍她的头,接过黑影里一动不动的羔羊,观察一番后,满意地将她放在一边,随后礼貌地朝他拱手:“欢迎你,远道而来的华夏客人,图书馆的新人,龙云殊的……对抗者?”
“差不多。”燕文远拱手回礼——这是这本书里华夏共和国采用的官方交际手势:“久仰,听忒里查娜说起您。”
“呃,请不要在意我和忒里查娜的关系,她也经常跟我抱怨这些繁文缛节……毕竟图书馆在外,我总得设置一点限制。”“神”扶起忒里查娜,冲他摆手:“你称呼我为‘夏尔盖’就好,你并不是我的信徒,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夏尔盖先生。”燕文远颔首,看着小羊羔被黑影裹挟,安置在就近的棺椁内。忒里查娜与夏尔盖擦肩而过,跪坐在棺椁边,上半身倚靠在棺盖上,就这么睡去。
夏尔盖很贴心地向他介绍:“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特定的休憩方式。血亲之间能够一些方式建立联系,彼此扶持。”
“您的热情令我自惭形秽。”燕文远半真半假地叹息:“这让我想到了我的一位血亲,可惜她身体抱恙,我不得不为她赚取一些医药费。”
夏尔盖面露同情:“我很理解。血亲的不幸实在令人哀痛,尤其是血亲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我的血亲同样处于不幸之中,而它绵延不断的不幸,我却始终毫无头绪。”祂的手指在空中一点,黑影在燕文远身下凝成一张适合昆虫休憩的长椅,以便让此刻唯一的聆听者更舒服地听祂讲述。
“您一定有很多问题,不论是关于图书馆的,还是关于小镇的。我继承了部分来自血亲的知识,如果我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么我不在意分享这些情报,因为它们只是我繁杂知识里的很小一部分。”“神”在燕文远前坐下,毫不掩饰自己的诉求:“您大可在此基础上加码——因为我需要您帮我将龙云殊彻底赶出这里,我认为这件事的报酬甚至值得一个承诺。”
“没必要,时间紧急,谈论当下就好。”燕文远抱臂,他找神的目的不是听他讲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只有当下最值得谈论也最真实:“恕我直言,您将龙云殊彻底赶出这里的理由?他能威胁你的生存?”
“如您所言,是的。”“神”抬手,黑雾在他面前凝聚成一座图书馆:“说来话长……趁龙云殊被困在实验室,还请容许我以我的视角向你介绍图书馆,因为这是我们下述观点的基本前提。
“按照图书馆内人类的标准,你们将图书馆分为‘馆内生物’与‘馆外生物’。‘馆内生物’是图书馆的原住民,我对他们了解不多;‘馆外生物’就像你们一样,又被分成‘人类’与‘神’。在这里,‘人类’泛指所有某一等级文明下的生物:包括普通的人类、兽人或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但他们思维模式基本相同,遵循逻辑,拥有情感;‘神’则不同于‘人类’,他们思维模式与‘人类’不同,实力也远在‘人类’之上,祂们对人类的态度模棱两可,态度不一。我便曾是‘神’的一员。”
“曾是。”燕文远挑眉。
“是的,曾是。原本的‘我’已经死去,碎片被肢解,散落在各个书本里——噢,我得补充,我并不知道书本是什么,也不知道图书馆的来由,我太年轻就死去,对他们了解尚且浅薄——好吧,我们回到正题上,‘我’的其中一块碎片就掉落在这里,一个名叫‘小狗镇’的镇子上,充当这个镇子里‘病毒’的角色。千百年来,碎片与小狗镇相安无事,直到这个帝国开始做起返祖实验与研究,发掘出了碎片。在长久的、与文明的接触中,碎片中的一部分诞生意识,便有了你面前的我。”
“而龙云殊想要抢夺你这块碎片。”燕文远抬手,丝线跟随他的动作撩起一角,掀开的黑色丝线帘子里端坐一个被灰白丝线缠绕的身影。
“是的。实际上,‘神’可以吞食另一个‘神’的尸体,以此提升自己的能力——当然,‘人’不行。就我有限的记忆里,所有试图吞食‘神’尸体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或许并没有告诉你,但我闻得出来,他的身体里有‘神’的气息,能算得上是半个‘神’。他或许急于成为‘神’,又或许有别的目的,总之,他想杀死我这个碎片意识,侵吞散落在这里的神明尸体碎片。“
“你想活着,你有很强的求生欲。”燕文远身子前倾,细细打量眼前的黑雾:“这样的你又与普通生物有什么区别呢?你希望我同你驱逐龙云殊,因为我是‘人类’,是‘剧情’里的关键人物,是对你无害的东西——可如果我并不愿意配合你,甚至为了保全自身联合龙云殊,你又会怎么做呢?”
“容许我指正,我在乎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你知道吗,我很在乎这个世界——这个‘书’里的地球,与整个世界。‘神’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因为‘生死’于我们而言毫无意义,它就像你们人类的一场梦,我们死去不过从梦中苏醒。但人类不是,他们死了,灵魂就回到自然里,他们的造物连同他们的生命一同消散。我固然无谓生死,但我头顶的小镇、庞大的美瑞卡帝国、乃至繁荣兴盛的世界文明将从此沦落到龙云殊手上,不知存亡。”
夏尔盖操控黑雾,凝聚出整个星球的版图。它无比珍重地拂过黑色版图的每一角,燕文远甚至能从他的动作中看出珍重的情绪。“看,它如此生机勃勃,像新生的幼崽,从星云里诞生的幼年恒星。”
燕文远第一次见到对一个世界如此眷恋的“神明”。当然,这样的神也不是没可能存在。就像有人道主义精神,想必这位神同样有神道主义精神,热衷于救助另一个族群:“所以,你真正的诉求仅仅在于让这本‘书’里的文明存续。根据你的分析,你认为,龙云殊仅仅为了夺取这块碎片,就足以威胁到这个文明的存亡。”
夏尔盖点“头”,黑雾颤动:“是的,感谢你对我的动机的认可,所以请让我指正你的一点误解:龙云殊并非你想象中般弱小。我能理解你对龙云殊的轻视。在你看来,如此浩瀚的现代科技、繁琐的社会分工,以及这个文明里人类对于宇宙边界探索的程度,不仅不能察觉到龙云殊的存在,甚至对龙云殊毫无抵抗之力,这的确匪夷所思。可是朋友,蚂蚁的社会分工同样令人惊讶,他们还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体构造,但在人类的工业面前,他们脆弱不堪。”祂伸出手,星球的版图缩小,在广阔而立体的星空里浓缩成一个点:“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里远不止这一个文明。在不同的星系,不同的恒星体系里,存在不同形式的文明。但它们在我们眼里,不过是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或许要多走几步路,或许要用一点力气。”
“但你们仍然要遵循‘故事’的逻辑,这意味着,你们并非毫无弱点,你们也要遵循基本的规则。你可以用规则杀死他。”燕文远用面前层层的丝线编了一张无形的网,刚好能够将夏尔盖兜在网里。
夏尔盖没有否认:“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杀死如此多的龙云殊。实话说,如果在馆外,我做不到。在这本书里,他投下了很多身份,有的在华夏,有的在弗兰西,有的在美瑞卡……他总是无处不在。好在我的身份是‘病毒’,我可以让他染上病毒死去,我可以杀死所有的他。但他不愿意放弃,我也不得不一次次驱逐他,我们就在这样一个循环里:他永远能复活,而我永远在杀死他。平衡维系到现在,他逐渐靠近我的身份——‘原始毒株’,想要彻底终结这场循环。我不得不挑选一个合理的角色打断他的行动。原本这个角色由忒里查娜扮演,只可惜龙云殊要先一步动手,我只能草草地让忒里查娜‘假死’,可怜的小海娜去当证人。”
“接下来,你让忒里查娜扮演一个美瑞卡帝国实验的受害者、一个连环杀手,试图藉此将美瑞卡帝国的野心与病毒的凶险程度公之于众,并让调停方和国际组织介入美瑞卡帝国的实验,封锁地区,隔离毒株。由此,毒株就由美瑞卡帝国单方掌控化为多方博弈,你可以在剧情内有更多周旋余地。”燕文远抚掌,忽略其中涉及的诸多道德问题,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编排:“所以,现在你要做什么?”
黑雾涌动,一件神父装从中递出。夏尔盖说:“我希望,接下来由你来当这揭发者。”
作者有话要说:不敢吱声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