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前,皇后吕雉径直对着眼前的男子跪了下去,身后的十几名宫女宦官也一齐跪了下去。
“汾阴侯今日大恩,吕雉无以为报,请受吕雉一拜。”说完,作势就要下拜。
汾阴侯周昌赶紧伸手去扶吕雉,触到吕雉衣袖的那一刹那,反应过来此举恐怕于礼不合,便对着吕雉身后的宫女说:“快扶皇后起来!”
为首的是吕雉的贴身宫女——德佩,她闻言赶紧起身,快步上前将吕雉搀扶起来。
周昌:“皇,皇后如此,如此大,大,大礼,当真是,是折煞,老臣。”
大名鼎鼎的汾阴侯周昌是个结巴——不过这在当时倒是人尽皆知。
后世有成语“期期艾艾”,“期期”便是出自西汉周昌。《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刘邦欲废刘盈而立幼子刘如意,询问周昌的意见,周昌便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据后人推测“期期”应为“极极”,因为周昌口吃,发音便成了“期期”。
“艾艾”出自魏晋名将邓艾,邓艾因为口吃,每每自称便成了“邓艾,艾,艾”。《世说新语》中曾有司马昭调侃邓艾之语:“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纵然周昌期期,邓艾艾艾,全然不影响他们有一番作为,青史留名。
吕雉苦笑:“您直言敢谏,要不是您今日之言,怕是盈儿太子之位难保。”
周昌:“臣,臣只是,只是做好份内,份内之事,皇后不必,不必挂怀。”
好家伙,这刚一来就给我上“吕后跪谢周昌”这种名场面,真是不虚此行!
小昭转头看向刘盈,却发现他眼中闪动交织着数种情绪,不甚明了,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直等到周昌离开,刘盈才淡淡道:“走吧。”
闳孺:“是。”
闳孺身为宦官,须得走在刘盈身后。
刘盈身材高挑,骨架宽大却无二两肉,走起路来感觉整个身子都在宽大等我衣袍中晃荡。
同样是历史人物,小昭走在过许多人后面。端庄如周王后,窈窕如妲己,威严如嬴政,当然还有——他,他们的命运或背悲喜,但是心底始终藏着一个念想,因此有血有肉。
但是刘盈不同,小昭感觉他的背影是如此虚浮,晨光仿佛能穿过他照到自己来,无欲无求,孑然一身。
刘盈在长阶前,驻足仰望高高在上的“椒房殿”三个字,回想起了沛县那几间低矮房屋,对他来说,那才是家。
椒房殿内。
“太子到!”
吕雉迅速调整出一副可亲的笑容:“盈儿来啦。”
刘盈行礼:“母亲安好。”
比起“母后”,刘盈更愿意叫吕雉“母亲”。
吕雉抬手贴上刘盈的脸颊,真的太瘦了。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如今他老子富有天下,自己的盈儿却一日瘦过一日。
“盈儿,母亲宫里做了你爱吃的菜,一起吃吧。”
刘盈:“是。”
吕雉拉着刘盈相对而坐,立刻有宫女端了早餐上来。
一盘水煎包,配上清粥小咸菜,还有一套鸡汤葱油饼,热腾腾,油光光的,叫人食指大动。
刘盈罕见地有些惊喜,望着吕雉:“母亲,怎么是从前的家乡小吃?”
这般亮晶晶的眼神,吕雉许久没有见过了,盈儿高兴,她也高兴。
吕雉夹了一个水煎包,放到刘盈眼前的盘子中:“母亲瞧你近日不思饮食,人都瘦了一圈,特意差人从家乡找来了厨子。你要多吃口啊。”
刘盈面有愧色:“孩儿让母亲担心了,孩儿不孝。”
吕雉一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做了父母,为儿女操心便是一辈子的事。哪怕是你成婚了,有了儿女,你在母亲眼里依然是小孩子。”
看着眼前这温馨的场景,小昭也有些触景伤情,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他们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刘盈吃了几口,间隙却止不住地看吕雉,吕雉有所察觉,便问:“盈儿有话要说吗?”
刘盈顿了顿,这才开口:“母亲,刚刚我都看见了。”
“哦。”吕雉低头舀起一勺鸡汤,神情似是有些尴尬。
下跪这种事情,算不得体面,即使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父母总是希望自己在孩子眼中是完美的,是权威的。
刘盈:“其实母亲不必为我至此。”
吕雉看着自己的儿子,温婉一笑:“母亲为了你,怎么做都是值得的。如今陛下中意戚夫人之子,多次提及另立太子之事。汾阴侯今日极力劝谏,母亲自然只要感谢。”
“母亲,其实……其实我……”刘盈好似周昌一般期期艾艾起来。
知子莫若母,吕雉自然知道刘盈接下来要说什么,脸色一沉:“没说出口的话就不要说了,快趁热吃吧。”
刘盈拿起筷子,却又放了下来,大着胆子:“母亲,难道我们之前在家乡不开心吗?为什么如今一定要卷入这权位之争里呢?”
吕雉也缓缓放下筷子,坐直身子:“权位之争?你是嫡长子,陛下自登基以来,便立你为太子,名正言顺。若是人人都能安守本分,何来权位之争?”
刘盈自知母亲说得有理,可他对于那至尊之位实在无意:“母亲,太子之位非我所求,我只求一家人和睦平安。”
吕雉大怒,质问道:“一家人?你和谁是一家人?你和母亲才是一家人。如今陛下早已被那戚姬迷了心窍,他们母子若是得了天下,你我可还有命活在这世上?”
刘盈辩驳:“不会的,母亲。父皇与母亲多年夫妻,又是盈儿生身父亲。即使盈儿不是太子,父皇也会赐下封国,让母亲与盈儿安居的。”
“混账!”吕雉倏地起身:“多年夫妻?生身父亲?当日母亲被项羽掳去囚禁楚营,百般羞辱折磨,他在哪儿?他在与戚姬那贱人厮混!当日他为逃跑,几次三番将你和鲁元踹下车架,这些你都忘了?”
刘盈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吕雉身后:“母亲,盈儿没忘。只是,如今一切过去了——”
“过去?”吕雉猛然转头,一步步逼近刘盈:“如何过去?你告诉我如何过去?他刘邦忘恩负义,见异思迁,如今却坐拥天下,受苦的却从来都是我!我过不去!永远不可能!”
吕雉眼神激愤狠戾,一步步逼近刘盈,刘盈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着闳孺,闳孺亦不敢挪动一步,刘盈退无可退。
小昭甚至能感受到刘盈在微微颤抖!
但此时此刻,小昭其实是理解吕雉的。
吕雉生于书香门第,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正值妙龄的她顺从父亲的意愿嫁给了当时将近不惑之年的刘邦。
她温良贤惠,照顾刘邦一家的起居,并且善待刘邦的私生子刘肥,就算刘邦犯了秦律,落草为寇,她也是月月亲自前往深山送衣送食,毫无怨言。
后来楚汉相争,项羽抓了吕雉与刘邦的父亲,整整三年,刘邦不闻不问。三年之后,饱受折磨的吕雉回到汉营,却发现刘邦身边已经有了年轻貌美的戚夫人。
男人的心不会从一而终,吕雉虽然伤心,却也无可奈何。
但是戚夫人仗着年轻貌美,又生下幼子,就开始肖想太子之位。美人枕头风竟然叫刘邦也变了心意,多次提及另立太子之事。
这叫吕雉如何能忍?
刘盈浑身紧绷,双拳紧握,垂下眉眼,不敢再发一言。
看到刘盈如此,吕雉语气软了下来,有些后悔:“好了,母亲累了,你回去吧。”
“是。”刘盈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盈儿让母亲难过,盈儿不孝。”
吕雉抬手,示意刘盈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两句话她听了太多次了,她宁愿儿子跟她大吵一架,也不愿儿子总是软弱道歉。
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吕雉感叹:自己的儿了怎么就不像自己,不能跟自己同仇敌忾?
刘盈又在母亲眼里看到了那种情绪——失望。
他没有一日不是在让母亲失望吧?
刘盈又垂下了头,苍白的嘴唇动了好几次,仿佛是要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挤出来:“儿臣告退。”
吕雉望着刘盈越来越远的身影,她想伸手去,却还是狠狠地将手捏在袖中。
“您自己的身子要紧,”德佩走上前来扶助吕雉:“太子年纪尚幼,终有一日会理解您的苦心。”
吕雉垂了眼眸,一道浓浓的阴影投在眼下,轻声道:“但愿吧——”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早膳:“德佩,把沛县请来的厨子送到太子宫去吧,让他多吃些,长胖些,一直这样瘦可怎么好……”
德佩:“是。”
小昭陪着刘盈往椒房殿外走去,刘盈与吕雉就好像大部分家庭中的母子一样,互相攻击,又互相关心。
有人形容此类关系为:“母不知子,子不知母。”
小昭不这样认为,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家人怎么会不了解对方呢?
只是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一旦发现亲近之人所求与自己相悖,便会陷入一种逃避却不忍的两难境地。
互相都不忍心对方受苦,却又不甘心全然背负他人命运,这是自我与牺牲的挣扎,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致使亲密关系如母子也会动荡不安。
“你为何会进宫?”
刘盈突如其来的提问,拉回了小昭纷乱的思绪。
闳孺:“父母不知所踪,一人孤苦,只好谋了这份差事。”
刘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闳孺,淡淡道:“哦——陪我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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