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九川没有恐慌，他慢慢蹲下，和她对视。

但是云并没有在看他，或者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她的眼睛并没有朝着这个方向。

她仿佛陷在某个深且长的噩梦里，没有瞳孔的虹膜毫无光泽。细细的枝条在她周身窸窸窣窣地爬动，听起来有几分瘆人。一根藤蔓抬起来，像云细长的手指，慢慢搭在卫九川的侧脸上。

“你……回来了。”她低声说。

卫九川有点儿不太自在，他偏了一下头，想要避开藤蔓。但这个举动似乎激怒了云，她蓦然抬起手，房间里面遍布的密密麻麻的藤蔓全都动起来，转眼就缠上他的四肢，把他重重掼在背后的衣柜上。

十分清脆的咚一声。

质量绝佳的迷彩服瞬间就被撕出一条口子。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腹肌。卫九川紧咬牙关，侧脸线条绷起来，呼吸急促，胸腹因为紧张而不断起伏。有藤在他身上爬，逼得他不得不抬高下巴，不错眼地看着云。

她不是公主……他想，她是高塔上的女巫。

云缓缓坐起来，脚尖点在地面上。她没穿鞋，白皙瘦长的足面上凸起骨骼的轮廓，也或许那并不是骨骼，而是藏在她身体里伺机而动的藤蔓。

神志不清的云比在清醒状态下那个呆呆的她更可怕。

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是在遵循本能行事而已。

“云……！”卫九川从牙缝里挤出短促的气音，“放开……我！”

那些藤蔓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正在以一种非常慢的速度游动，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粗糙的麻绳在摩擦，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微微刺痛的、凹凸不平的质感。

还好他皮糙肉厚，他想，否则就这种力度，非得破皮流血不可。

云很安静地来到他面前。

她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有在看。卫九川忽然意识到云是看不见东西的，因为她没有瞳孔，她只是在听或者感受他的存在。

天灾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他的腹部。

云的手指冰冷而且柔软，这绝不会是一个人类的手。她的动作不含任何狎昵意味，快而且轻，似乎只是在确认眼前这具躯体的确是活着的。她的手指一路上移，最后停在了胸口上，指尖因为用力微微陷在肌肉里，压出一个小坑。

这种感觉很奇特，就好像天鹅飞过，落下的一根羽毛轻拂湖面，碰到了水下的鱼。

“……跳动。”云轻声说，“活着。”

“对，我还活着。”卫九川苦笑，“云，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云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用指尖确认过之后，好像还不能让她完全放心，陆陆续续又有很多细小的藤蔓爬出来，缠绕在他身上。卫九川注意到他们在的位置都是手腕、脖颈之类容易令人察觉到体脉特征的地方。这些小玩意儿的动作很轻，原本紧紧缠绕的粗藤也放松了一些，似乎是云也意识到了她之前有些太过粗暴。

“云。”卫九川有些无奈地轻声哄道，“我不走，我还活着，你把我放下来好吗？”

云有些犹豫，站在原地，歪着头。卫九川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像一只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猫。

这太奇怪了，这不对劲……她可是潜在威胁拉满的人形天灾！

云有点焦躁地抬起一只手，卫九川感觉到束缚他的藤蔓又松动了一点，但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刚刚拉开的距离再度被死死缠上了。

云转过脸，头发盖在侧颊上。

卫九川以为她还是不放心，只好拿出小时候哄妹妹睡觉的语气，“你看，我在这。我一直留在这里，好吗？”

云慢吞吞地说：“不。”

所有的藤蔓、枝叶都在一瞬间抖动起来，犹如狂风卷过。云仿佛在侧耳倾听着什么，神情专注且紧绷。卫九川突然明白云的那句话并不是在对他说的，而是在向其他的什么生物宣告。

某种……威胁。

“不要……走。”云喃喃低语，“……不可以。”

整座由植物构建的堡垒在缓慢地次第崩塌，有淡淡的金色光芒从缝隙间照进来，世间一切都在卫九川的眼中摇晃，像手持相机的镜头。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束缚住卫九川的藤蔓松开了，他顾不上自己身上浅淡的擦伤，追着云跑出去。但或许是时机就是那么恰好，云刚刚踏过门口，背影笔直如一把长弓。藤蔓组成的墙在他面前缓缓合上，他听见云说:“不能……夺走。”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座茧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不是堡垒，而是……巢穴。

那他究竟算是什么？女巫抢回来的战利品吗？

“哥！”耳麦里传来卫九溪惊慌失措的喊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巫要离开这里！”

离开？可刚刚她还说……卫九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反问卫九溪，“小溪，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类似于有另一个天灾出现这样的？”

“啊？”卫九溪还没反应过来，“有这样的事吗？等等我看一下……我靠，哥，你说的好准，小慧说息池那边检测到了新天灾的预警信号，好像是个巨兽型天灾，我得快赶过去了。”

“你先别走。”卫九川喊住她，“找个斧子或者锯子来，先把我放出去。”

“不好意思了哥，你看看谁有空把你放出去吧，我现在得跟上女巫！”卫九溪那边传来奔跑的声音，“吉祥跑的好快，我要跟不上它了！”

女巫根本就没把特控局布置在周围的防御设施放在眼里，她伏在吉祥背上，长发随风肆意飘扬。她的目的地非常明确，就是息池。

或者说，是息池里的那只怪物。

吉祥轻巧地越过山上拉起的铁丝网，在密林和草丛之间穿行，它的速度非常快，像一团席卷而过的风暴，监视仪器很难发现行踪。特控局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没人能说得清云是要去干什么，况且息池那边还有一个大怪物在虎视眈眈，一旦双方会面，注定是一个棘手的局面。

“跟上！所有人都跟上！之前报备批下来的那批武器呢，都装好，一旦有异动，随时准备上场！”解晋容的嗓音干枯沙哑，手指捏紧了麦克风，指节都隐隐泛着白，“人员疏散怎么样了？有没有伤亡？”

“解处，暂时没有伤亡报告。但是有人拍到了巨兽天灾，并且发到了网上，咱们要怎么处理？”程慧捧着手机结结巴巴地说，“这次看到的人太多，很难再以拍戏或者其他理由解释，群众不会相信的！”

解晋容眉头下压，眼神锋锐冷酷，“那就先不解释，他们会找各种理由的。先限制好舆论范围，只要没有大面积地传播，后续都好控制。”

“来不及了，解处。”程慧看起来都要哭了，“有个人，有个人刚刚在直播，他的直播间现在已经有超过十万人在观看了！热度根本压不下去！”

解晋容猛地扭过头，力度之大几乎能听到她颈椎发出的一声脆响。她用一种近乎恐怖的眼神看了一眼程慧，差点把她吓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语气却十分轻柔，“切断直播。”

“可是……”

“不惜一切代价，切断直播！”她斩钉截铁道，“联系工信部，卡掉他们！”

程慧慌忙点头，忙不迭地滚出了作战室。

解晋容缓缓转过头，监视画面上目前只有那个暂定代号为‘水怪’的怪物身影，没有拍到女巫。现在情况十分紧急，眼看湖中心小船上的三个人即将性命不保，她强迫自己盯着画面。眼白里泛起密密麻麻的血丝。

这是你的罪过。她在心里默念。解晋容，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因为……你的错误。

最罪该万死的人是你。

屏幕中的水怪张开血盆大口，尖匕似的利齿在阳光下泛着雪亮的寒芒。它仰起脖子，朝着湖中绝望颤抖的三人，重重一口咬了下去。

岸边响起尖叫，很多人不忍细看地转过脸或者闭上了眼睛。

然而水怪并没能彻底咬上，它那相对于身体而言过于小巧的头颅在小船上方两三米的位置悬停，还保持着张嘴的姿势，但是已经不能再向前一步。

……因为有无数条藤蔓拉住了它。

解晋容瞪大眼睛。

女巫站在岸边。

离得太远了，拍不到她的表情神态，但吉祥实在显眼，现如今也很少会有人把自己的头发折腾成那种蓬松炸毛的样子。云仰起脸，那些似乎是从水里长出来的藤蔓齐齐用力，竟然把水怪拉了个踉跄！

水怪庞大的身躯跌进水里，掀起巨大的波浪，把船上的三个人当头浇了个湿透。不过大约求生的意识过于强烈，他们强自按捺住了尖叫，紧紧扒着船边，惶恐又希冀着等待救援。

王诗槐在的船正在缓缓向那里行进。

云盯着水里正在不断挣扎的水怪，唇边竟然泛起了一丝微笑。成千条乃至上万条藤蔓被水怪挣断后又再次长出来，生而复始地缠绕在它身上，有的甚至撬开它的鳞片，钻入它的血肉之中。水怪剧烈翻滚，把原本清澈的水体搅得浑浊不堪，它想要张口哀嚎，但那些藤蔓居然趁着这个机会从口腔探入它的腹内，在里面生根发芽。

如此庞大的一个怪物，竟然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解处，我们救到人了。”王诗槐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虽然正在向解晋容报告任务情况，但眼睛还是止不住地瞟向水怪那边，小船上的三个倒霉蛋挤在甲板上，还没从惊恐里走出来，“即将返程，是否还有其他指示？”

“没有了，尽快把人送回来。”解晋容不动声色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盯着屏幕中女巫小小身影的目光十分复杂，“先让他们去做个检查，看看有没有受伤。”

“收到。”王诗槐让队员拿了几条毯子裹住可怜的受困人员，指挥船长返航。距离他们仅仅只有几十米远的水怪还在翻腾，但是力度和频次都在渐渐减弱，谁都能看出它已经在死亡的边缘了。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心情都有些难以描述。

无论是岸边还是水里，都一片兵荒马乱，水里渐渐浮起深色的洇痕，应当就是水怪的血了。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有一个男人正在放下手里的长焦相机，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个女人……没有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