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伞柄上残留的余温在湿冷空气中很快消散, 方无咎握着伞的手指紧了紧,然后复又放松,轻轻的笑了一声。www.kanshushen.com
看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 在心头反复安抚自己。
快了, 就快了。
他转身拾级而上, 走回玄天门,便被门人告知门主找他。
正殿中,浑身湿漉漉的青年有些狼狈, 全然不见往日第一公子的风采,他仰起脸, 目光平静:“父亲, 您找我。”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入耳膜,明明是陈述的语气, 却又有说不出的讽刺。
方无咎就笑了:“试探一下而已,我怕玉隐宗察觉端倪,不过看样子他们好像还不知道。”
“玉隐宗不足为惧,别管他们, 咱们已经和魔界协商妥当, 届时各取所需,平分天下, 皆大欢喜。”
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日似的,玄天门主露出一丝笑意, “快了,就快了。”
是啊。
方无咎也跟着笑,只不过笑容很寡淡。
*
魔界地处汾城西南方三十里外的地界后面,与修仙界仅仅一层屏障之隔, 却犹如天堑一般斩开了两边的身份地位。
关于那层屏障,史书上记载它的诞生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几百年来,魔族与修仙者也仿佛互相遵守着既定的规则,井水不犯河水——当然,这或许只是修仙者单方面的想当然。
魔族怨气渐生是预料之中的事,但令整个修仙界没有想到的是,正道门派玄天门,居然会和魔族联手,打开结界,里应外合,迫害同修。
且由于玄天门的地位,这则消息竟然是等到他们血洗了靠近汾城的好几个小门派之后,才被修仙界众人所知。
霍桑浑身冰凉,她想,也许她走得不该那么仓促,至少给沈幕泽和方无寰留下一点讯息。
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结局,而078号从那之后也没再开口过,仿佛将主动权统统交到了她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迷茫了。
霍桑站在屋外的走廊上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却不想目光撞进了一对漆黑的眼瞳。
“傅清……”
她有些心虚,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先前的行为。
未卜先知?怎么说都太过牵强,反而显得很可疑。
还没等她想好说辞,对方先开口了:“睡不着?”
“啊?啊……嗯。”
霍桑已经做好了他质问她的准备,然而沉默良久,傅清只是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走廊外面众多手持灵器,整装待发的玉隐宗弟子,片刻后才轻轻说了句:“不是你的错。”
他说,“你没有义务救所有人。”
这句话是没错的,她这样胆小怕死的人,比起舍身救人,其实更愿意独活。
但第二日,当霍桑坐在大鹏背上往下看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抓紧了身边傅清的袖子。
那是怎样的一副惨状。
眼前所见已经不足以用词句去描绘,如果硬要说的话……
血肉地狱。
“少宗主,赤炼山向玄天门,弃甲投戈了。”
傅清听着玉隐宗弟子的回报,再看见身旁脸色惨白,却还是强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的少女,心头一颤,将人拉过来,抬手覆上她的双眼:“别看。”
她是多娇贵的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在他心里,不管她怎样娇蛮任性,名声狼藉,始终都是朵需要人精心养护的牡丹。
谁知霍桑顿了一下,居然坚定的拉下了他的手。
玄天门这次好大的算计,里应外合,打了修仙界一个措手不及,除了几个大宗派之外,小门小派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我要去前面。”
她紧抿着唇——这是她紧张时惯常的小动作,“我要去帮他们。”
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霍桑又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血色长鞭召出,带着十足的决心和勇气,连旁边的玉隐宗弟子都拦不住。
“仙主,宗主特地交代了让您留在这里的。”
“对啊,别冲动,仙主。”
他们家的小仙主,虽然变着法子刁难人,却没有杀生的癖好,如何应付得来这样残酷的战场。
忽然一个清冷的少年音响起。
“我跟她一起去。”
霍桑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傅清,一时没有动作。
“还不走?”
黑衣少年头也不抬,一面拆着锈剑上包裹的白布,一面淡声问她。
本来霍桑心里是有那么点豪情壮志的,这会子被他一问,气全泄了,干巴巴问他:“去的话,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
傅清觑她一眼,“保护逐天会上把我打吐血的人?”
霍桑怒了:“你好记仇啊!”
傅清就笑了。
他鲜少笑,但一笑起来——即便是最轻的那种笑,也漂亮得让人不想眨眼:“走吧。”
走吧。
纵使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殊途同行。
*
霍桑没有在魔族的同行者里面找到妖族,这让她舒了一口气。
若是妖族也参与进来,那恐怕修仙界颠覆就在今朝。
虽然心头记挂着苏星蝶,但眼前的状况显然更加不容乐观。
一开始霍桑是想着,这么关键的大结局时刻,系统总不该掉链子吧,结果却没想到,078号还真就给她掉了链子。
不论她在心中如何呼喊,系统都沉默得仿佛不存在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霍桑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她的所有底气,所有成足在胸都是来源于系统,就像逐天会上那次一样,如果没有系统,她甚至完不成那个任务。
“霍桑。”
身后有人喊她,“低头。”
她下意识照做,还没反应过来,就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一摸,黏糊糊的,全是红色。
再抬头,就看见她身后的无头尸体摇晃着倒下去。
这样的画面太有冲击感,霍桑愣了足足好几秒,被傅清拽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拿好你的鞭子,不要留手。”
傅清握着巨剑,那上面此刻沾满了鲜血,“霍桑,这里是战场,你不杀人,他们就要杀你。”
他的神色平静,“别怕,我在你身后。”
*
霍桑是头一次认识到,血是滚烫的,鲜红的,那浓重的铁锈味不是骗人,那些狰狞恶心的伤口也都做不得假——不论是人是魔,都一样。
他们都一样。
没有了系统的帮助,她很小心的控制着灵力的流淌,不浪费一丝一毫。
但即便是这样,半个时辰之后,她执鞭的右手还是酸疼难耐,由于全身灵力几乎都灌注在上面,精神高度集中,霍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两个人就这么且战且退,玄天门和魔界联合清扫了大半个地图,他们只能将沿途一些还有弟子存活的门派救下,若是重伤,就将人送回后方。
其中有一些小门派,因为利用价值不大,即便投降,也还是被屠杀殆尽。
也许是这具身子本来听觉便敏锐,从名为衍天宗的门派撤离时,霍桑似乎听见有女孩儿的呼救声。
“这里怎么会有小女孩。”
她一顿,本来疲惫的精神有些提了起来,拉住傅清,“快,我们去看看。”
傅清也听到了那声音,瞥见霍桑微蹩的眉头,最终还是把在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想说魔有善蛊惑人心的种族,也想说这样的事情每日都在上演,她要做的仅仅是保护好自己。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剑嗯了一声,跟在了她身后。
霍桑也没有大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循声朝着衍天宗的废墟而去——那大概是被魔物焚烧过后所致。
“救命——”
随着靠近,声音逐渐清晰,女孩儿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钻入耳膜,“求求你们不要打我娘亲,呜呜呜求你们了……”
那声音有些尖锐,想不注意都难,可先前从这边逃出来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提起。
是魔族吗?
霍桑心头一紧,提鞭快步上前,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令她喉头一梗。
不是什么魔族,也不是什么野兽,她看见的那一刻,几个身着红袍的修仙者正将剑从一个女人身体中□□,带出一大片鲜红的血花。
小女孩吓坏了,都忘了哭,只是不停的喊着娘亲。
“这女人,呵,居然到死都不愿意说出她们藏宝阁的位置。”
“算了,也就是个小门派而已,估计也没什么好东西。”
之前那个修仙者似乎还不解气,又给了尸体一剑,然后将女人踹翻出去,“走了,去别处看看。”
“你们要去哪?”
身后忽然传来女声,“……嗯?原来是赤炼山的人?”
“谁在那。”
那几个修仙者转头,却发现只是个身形纤弱的红衣少女,当即松懈了神情,反而露出邪笑,“想不到还是个小美人,来陪爷几个玩玩,我们就放过这个小丫头,怎么样。”
他们懂得察言观色,自然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为了那小丫头而来。
说着将小女孩提着脖子一把拎起来,狞笑:“自己过来,否则我拧断她的脖……”
话未说完,却是后脊冷汗徒生。
一道冰凉的剑锋直抵他的颈脉,只消再往前半寸,便能叫他尸首分离。
霍桑看着被傅清怵住一动不敢动的赤炼山弟子,声音转冷:“把她放下。”
小女孩小脸通红,很痛苦的想要将那双扼住自己的手掰开,却是全然无用。
旁边几个赤炼山的人见同门被制住,知晓撞上了硬茬子,表情有些狰狞:“让你的同伴收剑,否则她也别想活!”
女孩儿的挣扎力度越来越小,霍桑气得想直接给送这些人渣去见阎王,但又不可否认他们的卑鄙战术于她有用,只得咬着牙对傅清点头:“放开他。”
傅清看了她一眼,缓缓收剑。
几个修仙者押着小女孩往后退去,双方拉开距离后,霍桑以为他们会遵守承诺放人,却不想那领头的那人拿出两张纸符,然后笑容扭曲地狠狠啐了一口:“臭娘们,去死吧!”
两张纸符分别炸开,那一瞬间,霍桑清晰的看见女孩儿胸口穿出的剑尖,她全然没有想到他们会做出这样到举动,甚至忘了躲开纸符召来的惊雷,好在傅清反应极快,几乎同一时间闪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等到符咒的效果过去,他才放下血肉模糊的手臂,转头去看霍桑:“你没……”
看见她表情的一瞬间,他忽然失声了。
霍桑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几个人消失的地方,小女孩脸朝下趴在血泊里,没有一点生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混账。”
她紧咬着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两个字来,目眦欲裂。
“缩地成寸符,草他妈的,不就是缩地成寸符!来啊!王八蛋!我要多少有多少!”
少女暴喝,手腕一翻,一叠七八张符纸出现在她的指尖,傅清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她,少女的身影便消失在符纸使用后的光亮中。
傅清暗道不好。
她方才的表情,居然像极了当初的赤蘅仙主,那里面的杀意,那里面对于生命的漠视,不会出错。
缩地成寸符,顾名思义,百里地界皆可转瞬跨越,珍贵无比,非常人能得到。
那几名赤炼山弟子的身影出现在几百里外的另一座山头,甫一落地,恨恨笑起来:“那臭娘们,居然逼我用掉了一张符纸,该死的这笔帐我一定会讨回来。”
周围几人似乎以他马首是瞻:“自然自然,待魔族人马集齐,拿下那些小门小派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人哼笑一声,转身刚想说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我明明用的是缩地成寸……你怎么可能这么快!”
在他面前,一身红衣猎猎的少女脸色冰冷,微微喘气,手里的血色长鞭煞气弥漫。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几张符纸燃尽后的灰尘,看起来辗转了好几个地点才寻到此处。
“找到你了。”
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就你们也配穿红?”
感应到主人此刻的怒意,敕返凌空游动,犹如一条正昂首准备进攻的巨蟒,带着十足的杀气盯上了前面这几人。
*
傅清找到霍桑的时候,好像是晚了些。
她手里的匕首离那人的眼球只差分毫,少女脸色惨白,眼里却透着疯狂的杀意。
女孩儿胸前穿透而出的剑刃仿佛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叫嚣着要她替她报仇雪恨。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做出那样的决定,或许……
“霍桑。”
浑浑噩噩间,她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向她靠近,下意识匕首反手往后划去,却被人轻而易举的握住手腕,将她转了个身,一把拉进了他的怀里。
然后她听见头顶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处在风暴中心的意识渐渐回拢,霍桑手一松,匕首便让人拿去了,同时犹豫了一下,动作略显僵硬地替她将一缕沾了血的发丝别到耳后。
“你不需要做这些。”
傅清低头,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声音冷淡,一如往前,但却真将她从悬崖边缘一点点拉回来了。
“交给我。”
霍桑抓紧他的衣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我来就好。”
傅清不厌其烦的跟她重复,语气平静,“你不用做这些。”
被霍桑松开,倒在地上的修仙者满脸是血,但还在笑着:“她根本下不了手杀人,你还要逼她吗?”
黑衣少年冷冷抬眼,他直起身,护住怀里少女的视线,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手中匕首就已干脆利落地插进了对方的喉咙。
面对那人猛然缩紧的瞳孔,和临死前不敢置信的目光,傅清脸上始终都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霍桑浑身一颤。
然后很快安静下来:“他死了吗。”
“死了。”
“真好。”
霍桑吸了吸鼻子,“人渣,罪有应得。”
她吐出一口气来,推开傅清,刚准备接过那把匕首,瞥见上面的鲜血,眸子猛地跳了一下,然后那把匕首就被收回去了。
“不还我?”
“你不需要它。”
傅清拿着匕首低头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一下,“说了,这种事情,以后让我来。”
*
玉烨宗主对于女儿执意出去的事情算是半默许了,毕竟除去玄天门外,余下的这些修仙界的小势力都选择了投靠大宗派,譬如云顶阁,譬如玉隐宗。
既是如此,若玉隐宗的少主畏畏缩缩躲在人后,那也是极其自降士气的行为。
因此也只派了一些人注意着保护霍桑,并没有出手干涉。
他也有些感慨,原来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他的赤蘅已经成长了那么多。
霍桑在失去系统的回应后意识到了大概接下来的路只能靠自己,本来懒懒散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会儿倒是开始拼命修炼了。
她本来底子就不差,这么一努力,直接堪堪摸到了缘生境界的天花板,紧随傅清其后。
“听说将你击退的,还是个人类小姑娘?”
魔族的王坐在高台之上,声音不辨喜怒,“她没有杀你?”
“王上,我……”
站在台阶下的魔将额生冷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女人在他失去行动能力后没有杀他,但这终归是件好事,谁想小命不保呢?
“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我一定提她的头来……”
话音未完,却是戛然而止,下一秒他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他不禁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迟来的剧痛。
最后一刻,他看见的是自己无头的身体,以及他的王上缓缓收回的手。
魔王收回手,然后转头向旁边站着的人道:“本王这个不中用的手下,没有吓到你们吧。”
侧席处,玄天门主带着附和的笑容:“自然没有,魔王做事果然雷厉……”
“你认识那个人族吗?”
魔王再次打断他,“不杀人,也不杀魔。”
顿了顿,评价道,“蠢货。”
站在旁边的一人倏然抬眼,又立刻低下头。
方无咎想,那只是因为对方,没有遇到傅清吧。
以他现在的身份不便外出,但他到底也去看过两次,她的鞭法愈发纯熟,一手暗器也出神入化,她从不杀人,只不过是因为……有人替她杀而已。
“王不必费心。”
青年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直视座上的魔王,“她迟早会是我们这边的。”
赤蘅仙主一战成名。
这还是诸多修仙者这么长时间以来,除却花边新闻外,第一次听说到赤蘅仙主的名字。
然而众人瞩目的赤蘅仙主却在玉隐宗发脾气:“谁写的小报!谁传出去的消息!傅清呢!上面为什么没有傅清!”
开什么玩笑,明明傅清是和她一块去的,凭什么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都没看见他剑法有多帅吗!
玉隐宗被她迁怒的弟子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直到看见黑衣少年出现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姑……傅公子。”
不怪他嘴瓢,他们私下里可都是把傅公子喊作姑爷的。
一时喊习惯了,说话就容易一秃噜。
傅清自然注意到了他们起绰号这件事,只不过当作没听见,走到正在发火的人身边,轻咳了声:“怎么了?”
霍桑:“你来看,这都写的是什么,我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到你名字,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少女面颊因为怒意有些绯红,皱着眉头敲着手下的那份小报,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护短。
看起来怪可爱的。
傅清顿了一下,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到草纸上,要劝的话到嘴边忽然拐了个弯:“那怎么办。”
“当然是让他们加上。”
“不加怎么办。”
“那就去干他们!”
“好的。”
“再不加的话就打到他们加!”
“好。”
旁边的玉隐宗弟子:……
哥,你真的不是来火上浇油的吗哥。
霍桑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有点情绪化,啧了一声,才问:“怎么了,你来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吗。”
少年语气平静,一双眸子直直望着她。
不知怎的,霍桑硬是从里面听出了几分委屈。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悚然一惊,连忙声音都软了几分:“自然可以。”
谁料傅清哦了一声,慢吞吞接着说:“其实,是玉烨宗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