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之中, 霍桑低着头,手指攥着袖口,沉默了好一会儿。www.zhongqiuzuowen.com
少年被铁链限制住, 无法看清她的神情, 几乎以为她是要发怒了。
也对, 这件物什对寻常女孩子重要的很,却被他经手,想来她绝对是不悦的, 或许,已经打算抽出鞭子来给他几鞭了。
良久, 他听见霍桑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羞赧, 她声音很轻,带着点恼意:“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要是告诉我的话……”
少女挽了挽袖口,咬牙切齿:“那我不早就去把他海扁一顿了么!用得着你出手吗!你直接把大小王出了还怎么玩?”
那件肚兜是前不久不见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谁知道……
霍桑真的是又气又好笑,人是他打的,罪名也是他担的, 可是事件的起因却在她这。
男主是哪根筋不对非要当替罪小绵羊?
等等, 断雪与天机隔那么远,傅清作为断雪弟子, 是怎么能正正好好目击到那登徒子偷肚兜的?
想到这里,霍桑看傅清的目光不禁有些古怪:“你是怎么发现的?”
傅清呼吸一滞。
他该怎么告诉她, 他因为想见她才去那里守株待兔?
结果霍桑这只兔子没等来,倒等来了一只色狼。
肚兜的事他本不打算开口,可面对霍桑的质问,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吐露了实情。
少年闭了闭眼睛,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不想承认,他其实是怕,霍桑看到那人的样子后,会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他。
就像其他人一样。
“罢了。”
霍桑瞥见他手腕上被铁链勒出的红痕,到底是有些心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转身让人放人。
傅清先前被踏浪境界的修仙者施过压,又在水牢呆过,情况并不太好,此刻被那守门的门人搀扶着,却是抬眼定定看着霍桑。
霍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多余。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男主是怎样的感情。
从一开始把他当npc,再到朋友,再到现在这种微妙的老母亲心情。
然而这些情绪统统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只是个恶毒的前未婚妻。
“好生休息。”
红衣少女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只留下了这么句话。
*
回去的路上霍桑心事重重,不曾想在院门口直接撞上了一个人。
还是个熟人。
那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蝴蝶纹外袍,以金簪作冠,几缕青丝放荡不羁地垂落在颈边,其余墨发则是用一枚金蝶堪堪挽住,行走间像极了一只大摇大摆的孔雀。
花孔雀懒洋洋地收起折扇,在霍桑肩头轻轻一敲,险些吓得她一跳。
“想什么呢?”
方无咎笑眯眯地凑到她面前,“桑儿妹妹,走路出神可不是好习惯哦。”
霍桑退后半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你干嘛在这吓人。”
“就是听说了点事情,想来问问你。”
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方无咎压低声音,“你要嫁给二弟了?”
霍桑一愣,没想到这件事情会传的这么快,于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含糊默认了。
扇柄轻轻磕了磕下颚,方无咎微微眯起眼,忽然啧啧两声,仿佛怨妇一般的看向她:“桑儿妹妹,我可是记得你本该嫁给我的。”
一句状似无意的话让霍桑生生有些后脊发凉,她唰地抬起眼看向面前的青年,心头满是不可思议。
他这是什么意思?
在原书剧情里“霍桑”确实是和方无咎在一起了,但他怎么会知道。
方无咎看着少女有些惊讶的神情,眸子微微一暗,又很快恢复笑意:“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你可是抢着要当我的新娘呢。”
霍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
“都多大的人了还想着过家家,羞不羞。”
她没好气地笑他,这花孔雀哪儿都好,就是太爱调戏姑娘,以后也不知哪个倒霉姑娘看上他。
霍桑摇了摇头,刚想走,却是又被人叫住。
“妹妹。”
方无咎呼唤了一句。
霍桑转身看去的时候,青年的神色晦涩不清,声音极柔,像云朵一般风吹就散:“桑儿妹妹,你说,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吗?”
霍桑半回身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但思索片刻,如实回答:“不是,万法没有定数,都在迁流变幻中。生,是依缘而生;灭,是因缘而灭。凡事,事在人为罢了。”
方无咎脸色微变,抬起头仔细地打量她的神情。
她确实是变了。
在他的记忆里,霍桑总是神色漠然,眸子里就像能倒映世间万物一样,甚至像未卜先知似的。
“今日申时会下雨,早些回去。”
“入玄铁之地莫要靠近深水。”
“路过长廊右拐的时候不要停下,快些走。”
他只要不听话,就会遭殃。
申时被雨浇透,成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
入选铁之地靠近深水,被水中蟾蜍用舌头卷住拖了进去;
路过长廊的时候故意走慢,不偏不倚,被掉落的瓦片砸中了头。
少女有时会疑惑:“你是不信我吗?即使一次不信,一次两次也该信了。”
方无咎望着她笑得开怀:“我信你,我只是喜欢验证你的话。”
这就像是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他们两个才知道的小秘密。
霍桑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娘那日上街要出事,却拉着他在渭水之畔待到傍晚,全然闭口不言。
明明只要她提醒,他阿娘或许就可以活下来,但她只是神色漠然,任由阿娘死去。
他疯了般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早有准备,拿出帕子递给他,神情平静,动作温柔,说:“无咎,这个世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定数,变不得的。”
这句话,方无咎记了很多年。
霍桑就像一个过客,她愿意对所有事物温柔相待,却也始终保持着冷眼旁观。
而如今面前的这个人,依旧是熟悉的眉眼,唯独变了的是那双眸子,干净明亮,里面大概是多了一种叫做生气的东西,让她整个人都活了。
她怎么敢,在将他拉入深渊之后,又独自光明?
青年有一瞬间的愤怒,但又很快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孤独感和失落。
*
方无咎的转折点,是在十一岁。
他记得那是个阳光晴朗的午后,他站在书房外面,正要兴冲冲地进去找父亲,却听见了房中人的谈话。
“无咎也大了,该让他修炼那套桃僵心法了。”
玄天门主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仿佛讨论的只是如何处置一只牛羊。
紧随其后的是女修痛苦哽咽的声音:“一定要如此吗?他才十一岁啊……”
“妇人之仁!”玄天门主毫不留情地打断她,隔着门板也能想象到他紧皱的眉头,“弱肉强食,本为天理,无咎天分平庸,远不如无寰,为兄弟做出牺牲不是应该的吗?”
方无咎往树下的阴影里退了退,他脸色煞白,手里还捏着一只用草叶折出来的蚂蚱,绿油油的,他刚刚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常胜大将军”。
他是真的很害怕输。
其实一开始是不怕的,从小他的天分便不如二弟,无论是习剑,还是论道,他总是输。
但他输得心服口服,他只是个庸才,二弟却是个天才,哪怕他努力地去练,去学,也只能赶上人家的一半。
每次他输了,娘亲总要狠狠罚他,但他从来不以为意,还能笑着安慰她:“二弟赢得光明磊落,娘亲何必介怀?”
那时他不懂,为何娘亲总是目光凄楚地看着他。
直到有一次,他又输给了二弟,娘亲罚他在密室里跪了一夜,一边用戒鞭抽他一边崩溃大哭道:“你知不知道,你就快做无寰的傀儡了?”
那一夜方无咎才第一次听说《桃僵心法》这个东西。
桃僵,玄天门的玄阶秘籍之一,顾名思义,是取一人做傀儡,为另一个人做嫁衣。傀儡的所有修为都要为主人所用,从此成为一个没有心智的杀戮机器。
赢了,就是玄天门的掌权人,输了,便是掌权人的一条走狗。
他心神俱震,在巨大的打击下发起了高烧,等高烧退后,娘亲却告诉他是骗他的,根本没有这套心法。
他明知道疑点重重,却仍然强迫自己去做一个聋子,一个哑巴。
直到这个午后,他再也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他开始拼命去学那些城府和手段,也因此如愿以偿,成为玄天门的继承人。
他亲手将那本《桃僵心法》丢入火中,看着它被大火吞噬殆尽,连一点碎片都没留下。
他除掉了自己的梦魇,却也丧失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而他唯一相信过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这多讽刺。
“花蝴蝶,要是实在无聊的话去山下逛逛,等我忙完了就陪你玩。”
霍桑一边推开院门,一边哄他。
这家伙毕竟也是个大少主,大概是憋太久了,下次还是拉他一块出去玩玩吧。
她心想着,跟他挥挥手,转身跨进院子。
而她身后的人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半秒才眯起眼睛,笑脸盈盈:“再见。”
也无妨,既然他的桑儿妹妹不见了,那他找回来便是了。